第五章 这么热的天,院墙外一个人也没有,她倒希望遇到一个,男的女的都行,但是 没有。她突然觉得人都钻到了土里,在土里过日子可是一件令人兴奋的新奇事。臧 老板也是在土里钻来钻去,六个车间一钻就是一个轮回。胡桂花不由得联想到自己, 如今大可以宽慰了——她胜利了。她加快步子,朝五号仓库走去。 仓库前,三爹正跟人谈论庞元几的事。庞元几是庞大勇的父亲。 “关了电闸,就剩两条腿了。大勇抱着他爹的腿,一路哭着,朝医院跑……” 一对麻雀落在铁塔高处的凹槽上,互相翘起尾巴。四寅望着那一根呈45度角伸 向楼塔中央的水泥粗管,想象着一个大活人被碾压成肉泥然后搅拌成泥浆的情形。 太恐怖了。 “真是奇怪,就是没一点儿血,一点儿都没有,看不出来……要不是两条腿撂 在轮子外,我还以为他喝醉了酒跑到车间的板床上睡大觉呢。” “头呢?”四寅问。 “搅着拌石灰了。” “装成袋子卖了?” “卖了。” “有人买?” “谁知道?没人说,谁会知道?” 四寅想了想,三爹说的也是。一个大活人被搅成肉末,再掺着石灰粉和水,输 送到烘干房里,装成袋子运到车上,用水搅拌了,不一样用嘛。 “庞元几一死,大勇就接了班。我记得……是跟小许一起。有一天小许喝多了, 丢了一根指头,打那之后,大勇就不想干了。” 四寅想起来,庞大勇巨能喝酒。还有他那种眼神,飘忽忽的,一旦落地生根, 准会有重要的事发生。 “哟,胡主任!大驾光临!来来,请坐……哟,咱这地方脏,坐我的坐我的!” 四寅看到三爹笑着脸迎上去,搬起自己的凳子,让给胡桂花坐。 “三哥,没事呐?”胡桂花看着四寅。一想到那个搭船女人不是庞大勇的妻子, 四寅的眼光就有些怪怪的。 “这是谁呀?” “我侄子。四寅,叫、叫……”三爹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称呼。 “小孩子家,续什么辈分,叫胡嫂!” “这哪行,得叫官称——胡主任。” “胡主任。”四寅尖着嗓子叫了。三爹前屈着腰,脖子老长,样子很是谦卑。 “四车间的货,胡主任得多照应着点,兄弟们饿着呢。” 胡桂花笑笑:“怎么照啊,该做的我都做了——” “别说四车间,这一二三四五还不是您胡主任一人说了算?” “少胡来!” 三爹一脸的皱肉上沾着笑。 “这发货的量要是上不来,你可别怪我。七月惨八月荒,九月十月才开张……” “怪天怪地也不能怪您。您是谁呀?一句顶一万句。” “少来。” 三爹眯着眼,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皱纹一直挖到花白的发根里。四寅扭头看到 三个人头倏地消失在四车间的墙角处。太阳底下,热浪一阵阵燎烧着皮肤,四寅的 脑子嗡嗡直响,但光秃秃的沙地上一丝声音也没有。远处灰蒙蒙的,太阳猛烈炙烤 着沙地,汗粒越聚越多,香喷喷的胡桂花也沾上三爹的汗臭味。阳光的力量越来越 强,毛孔紧张地扩张,几个人都有点支撑不住了。四寅支起双耳,但三爹的话似乎 都被沙地和白草吸了去,四寅看到一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三爹也注意到了。胡桂 花立刻转身走。四寅的脑子里,仍然躺着两条血腥腥的断腿。 “妈的,B 样!”三爹扭身便骂。 “不死也得被人干死!”三爹继续骂。 三爹拣起地上一根铁丝,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自言自语道:“这个冤大头, 愣干了几年,生下的孩子还是别人的!”三爹说完,瞟了一眼四寅,四寅赶紧问: “什么别人的?” 旁边的工友应道:“庞大勇的鸡巴歪了,儿子是别人的!嘿,这事说着新鲜, 全厂的人谁不知道?如今胡桂花高攀了姓臧的,指不准想给人家生个一男半女,图 个安稳!真不是东西!姓臧的一捋裤腰带,保不准她要叮上一天……” “三爹,你跟庞大勇熟吗?” “铁得很!换了别人,谁告诉他?嘿,我就说了,一说,可不,这小子火气真 大,抄刀就要砍人全家。我说你砍谁呀?回去先把老婆的裤带扎好,免得再进风! 他就哭,一边喝闷酒一边哭,说他老婆天生喜欢解裤带,一解还就系不上了。哈哈 ……” 三爹的笑声沾着唾沫星飞到四寅的脸上。他还是头一回听到三爹这么笑呢。这 时,一个人小跑着过来,说要装车。人头懒洋洋地散开,三爹一吆喝,又聚在一块 了。有人将发货清单交给三爹,三爹码了一眼,说声“照着点”,一伙人暗自嘀咕 几句。司机在看报纸。监工的老李一直躲在仓库里下棋,三爹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 微笑,掸掸土,走了进去。 一大块乌云正迅速滚来,远处的光雾消失了,一条黑狗蹿过一方矮墙。有人嚷 了一声:“赶紧装车!”仓库前立刻忙碌起来。 第一批雨点在装车进入尾声时降落了。 狂躁的雨点疯了一般扑向地面。扬起的粉尘经雨一掩,全息了。半挂车装满之 后,司机爬上车板掩盖篷布。四寅心里扑腾腾直跳,三爹瞅一眼清单,满意地交给 下象棋的老李。老李眼看要赢了,扯着嗓子叫唤,随手签了字。半挂车抖着身子, 驾驶室里多了一个人。三分钟后,雨点便汇成了一股股水流,顺着低处欢快地跑去。 这么大的雨,门卫接过清单便进了屋。那上面,四寅少记了二十袋水泥。 这一天是入伏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臧诚和胡桂花在凌晨时分被人割断喉管, 并排搁在厂长办公室的沙发床上。胡桂花的内裤上沾满了已经风干的精液,而男人 的生殖器竟然不知去向。第二天,有人笑着说:“那骚鸡巴驾鹤西游去了。”四寅 相信,他三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钢凿子火星四溅,石老汉倒骑着石碑。石碑上龙凤交尾,石碑外生死两隔。 石老汉不认得四寅。四寅经过墓碑坊,石老汉弓腰,曲起双臂,几乎趴在石碑 上,头发和衣服沾满了石屑,裸露出黝黑的皮肤,一顶草帽无力地搭在一边。他的 双手蟹钳般钉着石板,身后零乱堆放着十几块墓碑,有几块已经漆涂黑字,瓦房里 躺着三块更大的石碑。四寅看了一会儿,石老汉歪了歪头,放下钢凿和铁锤,拣起 草帽,又点着一根纸烟,眼皮抬了一下便眯上了。 “大碑二百二,小碑一百六。” “噢。” “要么?” “我看看。”四寅说。 “谁死啦?寿有寿碑,短有短碑,雕花铸纹的再加二十。人一老,就图个面子。 你看这字,多抓眼!” 四寅看遍了,石碑上并没有姓臧的人名。臧老板死了,水泥厂放了假,昨晚下 暴雨,四寅和三爹在一个工友家住的。他们打了一夜麻将。一早进厂,厂办周围被 人围得死死的,臧诚的老婆被四个男人架出来,她坠着身子,死命地哭,浑身的肥 肉像炸了锅。抬出胡桂花的尸体时,现场突然混乱起来。听着骂声,大家才明白, 臧老板的死是和胡桂花分不开的。女人是嫉妒和庆幸,男人便在一边添油加醋,各 怀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打算。贴出的告示上说,从今天起水泥厂所有车间停工,开 工时间另行通知。三爹看完告示,一脸的茫然。突然,四寅就看到臧诚的老婆朝胡 桂花的尸体上扑去,亏几个警察拦住,不然,胡桂花的身上还要添口水和牙印。卖 茶叶蛋的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从早上到现在,三锅茶叶蛋都卖光了。早点铺子的 生意也很红火,人都挤不动,价钱也涨了一倍,绿豆汤舀出来,黄得像尿。三爹愣 了半晌才对四寅说:“回家去吧……” 其他人也都围上来。 三爹说:“待会我跟副头谈谈,有工的话,我叫小三子通知大伙。” “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结清呢。家里等着钱用。”一个说。 “我妈的药又用完了,还得买……” “妈的,又得拖着。好骡子也给拖死了。” “可不,死了人,我们还得赔上钱。” “死也值了,女人陪着,到那边也少不了快活。” “听说,臧诚被割了喉咙。鸡巴也飞了?” “哟,没那个东西,这臭人可惨了,不成了太监?还快活?屁!” “二狗!三车间的主儿,今晚心慌,等着你去呢!” “呵,我洗干净了,借点酒劲,按在青石板上,摔得硬邦邦的再去!” 一伙人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说:“那小子,是不是杀猪的?一刀一个准头?李主任推 门,半天没敢进,还以为两人干累了,睡过头了呢。” “屁话!没血吗?” “头朝下,女人在上,李主任说他的脸腾地红了。” “他脸红?他干了华嫂,脸也红?” “少胡扯!”三爹斥道。 人散后,四寅绕道来到镇子上,晃悠悠经过布店、铁匠行、丝厂、苏果超市, 一路走到石老汉的石碑铺前。说过半晌,四寅继续往前走,走到驳船厂前,停下了。 他想买一条机驳船。当然,他的想法里还有许多复杂的成分,但一想到能买一条船, 哪怕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心里也觉得舒坦。 一伙计笑了:“买什么?买船?你,还是你爹?” “我爹。”四寅撒谎说。 “这还差不多。哪一种,做什么用?” “我有一条旧船,打春才漆过桐油,想……” “不要。” “我听人说,你们收船。” 这时候,另一个伙计过来了:“他干吗?” “谁知道呢?一会儿买一会儿卖的。” 这一个把一双乌龟眼对准了四寅:“有事跟我说。” “老板呢?”四寅问。 两人同时哼了一声,转身走。四寅一直跟到焊接房里:“我想问个价。” “哪一种?”乌龟眼问。另一个弓身在一堆油腻腻的散发着机油和铁锈气味的 工具箱里翻找东西。房里立着一台车床,底下的大铁盒盛着黑漆漆的机油,另一边 架着一条待修的小驳船,船帮漆着“苏新船0547”。这时候,一个人骑着一辆摩托 车来到门外,停好。这人先点一根香烟,在外张望一会儿,走进焊房。来人个头短 悍,牛仔裤上满是油渍,半敞着怀,兜里鼓鼓的,左手臂上刺着一个字:忍。 “老板来了。”一个说道,走一边忙去了。 “我想问个价钱。”四寅说。 “小驳六千。大驳一万二。”来人边走边说,飞起一脚踢开一只空铁盒,咣当 当一通响。 “旧船要吗?” 老板一下子没了兴致:“不收,看见没?多着呢,还是机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