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寅拖着影子,走出焊房。回头时,看那个伙计正在调试机床,另一个瞧了他 几眼,脸上毫无表情。四寅盘算着价钱,两边都是路,但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迈 不开步子。刚才那个清晰的念头消失了,他搞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不想回家。他 又回头瞅着那条旧驳船,远远望去,它就像一条正待腐烂的鱼。 前边就是骆马湖了。秋天的时候,镇子的每户人家都要晒十几串鱼干,或者腌, 用油煎着吃。到了冬天,还要腌一缸白菜或萝卜干过冬。银杏树要到冬天才掉光叶 子。黄昏时,路灯一盏盏地亮,这时候应该有霜冻了。农妇们咣当一声踢开板门, 一盆水当街泼了。碱水洗头的岁月早被湖水冲走了,现在的女人早懂得将头发拉直 再剪成一缕缕层次不一地飘动。沿街两侧,镇上人各干各的,神情也都木着,说不 清想什么,也说不清不想什么——他们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 两边的青瓦房好像越来越高了,透过两墙之间的缝隙,四寅感觉自己看到了日 落前的最后一抹阳光。 “去过医院了,你妈没事。” “真去了?” “真去了。” “病历呢?” “啥子病历,没事就是没事。”父亲说。 船泊在门外的黑河边上。河上的黑蚊子漫天铺地,有人要喜欢,这冬天就不用 腌萝卜干了,黑蚊子的味道挺好。鲫鱼干的味道也不错,可惜不禁咬,因为肉少, 刺多,籽又发苦。母亲煮半锅青毛豆,父亲的嘴里泛着一股草叶味,四寅说起水泥 厂停工的事。父亲的手慢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剥开一片毛豆皮。 “你三爹是怎么说的?” “他说等通知。” “那就等呗。” 四寅不说话了,但他听着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爸,买一条驳船吧。” 这一次,父亲的手完完全全停了下来。他盯着儿子:“家里的事,不用多想。 有我呢。” “爸,有人帮我联系货。价钱——” “谁?” “策子。” “又是策子。没事少找他。” “他爸也跟我说过。” “他爸?这个,听着是个事,做着可不。一旦投了钱,谁保证包赚不赔?” 四寅又没了话,他觉得和父亲总说不到一块。他想问问那钱的事,可他咬了几 次牙,总也没问。父亲倒也安静,慢慢咬青豆,时不时拍一下腿,打死几只黑蚊。 父亲吃得不紧不慢,半锅毛豆,只剩下寥寥的抄水声。父亲将几片毛豆抄到手里, 突然问:“钱的事,没跟你三爹说吧?” “没。” “我嘱咐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讲。讲了要出事的。懂吗?” “妈的病,真的没事?” “开了药,吃吃就好了。这人,谁没个一烦二病的?忍着就好。还有,顶重要 的一件事,不许再见那个人!船不要再撑了,桨收起来!” “爸!我答应人家的,再说人家给过钱……” 父亲不吭声了。饭桌上就父子俩,父亲说桌子他收拾,母亲就先睡了。四寅进 家时,还听到母亲咳嗽着呢,可不久就息了声。四寅紧张地望着父亲,想说什么, 可什么也没说。晚饭前,他探手抄了一下房门上的凹槽,这一抄不要紧,一身冷汗 不说,差一点儿让自家那条木船翻了个底朝天。 那是一把四寅熟悉的弹簧刀。 看来,它的主人已经回到黑河上。四寅回到屋里,突然跑去院子里把毫不相干 的船桨从墙边移到门外。齐膝深的野草间一片虫语欢腾,把这人间的灯火叫得凌乱 不堪。 “四寅,你在干吗?”母亲问。 “噢,我……擦擦桨。” “不用,你爸擦过了。来,帮我烧火。” 干柴烈火呛得四寅泪流满面。因为煮毛豆是父亲最爱吃的,他闭着眼,一块块 朝锅底扔木柴。这比水泥灰的气味还浓。记得秋天时,他爱把山芋放在木炭里烤, 要不就是半斤青虾,鱼也可以,用竹签穿了,浇了盐和酱油,味道鲜着呢。据四寅 观察,父亲现在不像从前那样爱发脾气了,但父亲始终绷着脸,母亲也不问,倒像 是他们有了某种默契一样,四寅想着,心里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