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一年,四寅渐渐懂得一些事,也学会听懂大人的话了。以前,他从没想过父 亲今天会做什么,明天又做什么,他只有一个印象:父亲很忙。地里的农活忙完, 父亲披一身露水回到家,身上一股咸汗味,四寅只有这么个印象,你让他仔细回味,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现在不同了,他突然觉得父亲有了变化,渐渐地,他倒觉得和 这个家、和父亲生疏起来。不过,四寅的感觉是对的,第二天一早,四寅的父亲早 饭没吃便来到了镇派出所,找到所长秦元举。 秦元举算是一个明白人,身材高大,因为工作关系,又比前两年肥了一圈,头 发也见少了,似乎更添了威严,手指关节粗大,那笔捏在手中像捏着一根稻草。 做完了笔录。秦元举说:“来,在这儿按个手印。” 四寅的父亲有些紧张,按过印泥,更显得惶然,怎么也拧不开印泥盒。“不用 紧张,有我们呢。”秦所长说着,替他拧开来。 他狠狠地按了下去,完了,傻傻地笑,看样子还有什么事没说。 “说吧,说吧。”秦元举宽厚地笑着。 “噢,那……” “你是说举报有奖的事?” “啊,你看我……” “三万,一分不少。放心吧。等抓到了人,还有奖状和锦旗呢。” “那好。那好。”这一高兴,突然碰翻了墨水瓶,半瓶墨水哗啦泼洒一桌。男 人脸都白了,满身找东西擦,可不是嘛,身上一块碎纸也没带,正打算脱了衣服盖 住吸,然后拿到水池里冲洗,倒被正撕着卫生纸的秦所长喊住了。 “我来吧。没事的话,你可以回去了。有情况,我们再找你。” 四寅的父亲一连应诺几声,半天才走到门边。秦元举看在眼里,就说:“那, 中午一块儿吃顿饭吧。” “不了,秦所长这么忙,镇里镇外的,事那么多……” “今天不忙。走吧。” “不了,你看我……” “走吧。”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噢,记着,都跟平常一样,你儿子叫什么来着?” “四寅。” “对,四寅。叫他留个心,有了情况,马上通知我们。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 秦元举笑了笑,拍拍举报人的肩膀,打几个电话之后,一块儿去岭南饭馆。几 乎在他们举筷吃饭的同时,四寅和庞大勇已经望见了那块偏水区的荒滩。 “见你三爹了?”庞大勇换了身衣服,和上次不同的是,他手里没有弹簧刀, 而是一根柔软的芦苇。他一片片撕扯叶子,把最嫩的芽儿一下下掐断,扔到水里。 他一边扔,一边望着静默的船尾方向。 四寅的心一哆嗦:“见了。” “提到我没?” “提了。” 庞大勇按住斗篷,没言语了,好像在等男孩往下说。男孩没说,男孩放慢了划 速,小心地留意两侧七拐八拐的水道,监视着一丝一毫的动静。水道间撒满了金灿 灿的阳光,静静的就有几条鱼儿吸着水波,伸了伸头,摇起尾巴不见了。微风掠过 青草,摆动的方向在草丛上方形成了一道道游动的白光,像水蛇。空气里已有了秋 日的萧瑟,而腐败在浅滩上的芦根仍然生出竹筷般细长的嫩芽,船底擦着水面,一 圈圈的波纹荡开,嫩芽们轻轻摇着,像催了眠。要是伸过手,准得弄得一身潮湿的 绿,抹也抹不掉的。 “胡桂花是谁?”男孩突然问。 庞大勇笑了:“你三爹都跟你说过啦?” “也没说啥。她死了。喉咙被人割断……” “该死的东西!” 男孩又哆嗦了一下。四周的阳光变暗淡了。 “这地方,你比我熟。” 男孩默默思考一会儿,从兜里掏出那把弹簧刀,转身递给男人:“你的刀。” 男人迟疑了一下,接过刀,弹开刀舌,抚摸着,叹了口气:“这把刀,还有你那一 把,都是桂花买的。正好,我也还了她。” “厂里人都喊她‘胡嫂’。” “胡嫂叫惯了,也忘了,她小名桂花。喜欢肚子疼,爱感冒,一感冒嗓子就发 炎,以后,她嗓子不会发炎了。” “我看,她身子老好。” “那是给男人养的。” “水泥厂停工了。” “不停还得死人。” 停工和死人之间有联系吗?四寅想,还是因为早年庞大勇的父亲被绞死的事? 那是十分骇人的,只余下两条腿,因为围观的人多,一只球鞋挂在输送机的刀牙上, 另一只被踩得不知去向。当时的情形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现在看这倒没了关系。 人都死了,关系有什么用呢?这段时间,四寅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有些事一旦明白 了,那人也没了意思。庞大勇隐瞒了许多事,三爹也一样,胡桂花更是,臧老板呢? 可能更多。人没有透明的。水是透明的,可一旦成了河、成了湖,哪怕是一口井, 也变成厚厚的一块铁。日子越积越多,男孩想明年他该十七了,以后会有二十七、 三十七、四十七,有一天也会像爸爸和妈妈那样,对儿子埋藏许多心事吗?这许多 的事里是没有一个孩子位置的。他们以为他还小,不懂事,可四寅不这么认为。庞 大勇是杀人凶手,庞大勇杀了人,他还要帮他躲到一个荒滩上,庞大勇还有一个女 人,女人很年轻,也许是附近哪个村的,腆着大肚子,肚子里的孩子肯定和庞大勇 有关。但是,庞大勇也没让他白忙,给了他许多钱,一次顶一个月!这钱和三爹也 有联系,他没告诉三爹,他告诉了妈妈,妈妈告诉了爸爸,爸爸告诉谁了呢?他不 知道。他们认为他还小,什么也做不好,就是做好了,他们也不认为那是好。但大 人做的事都好吗?也许,大人能做他们想做的事,他就不行,比如他想买一条机驳 船跑运输,父亲怕赔钱,坚决不让他试一试。他有点后悔将钱交给父亲。他相信父 亲并没把钱花在母亲的病上。他存了起来,就像以前的做法一样。 这么一想,男孩就没了力气,心头沉甸甸的,像拴了石头,坠着难受。 “要待几天?”男孩调船拐入另一条水道。芦苇丛弯着腰,索索地响动。 “就看他们能让我待多久了。” “他们?”男孩扭头看他。 庞大勇笑了笑。从他的笑容里,男孩看出他也把他当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 怎么会知道“他们”是谁呢? “秦所长和马所长呗。他们的事,抖出来能吓死人。全城都贴了通缉令,听说 还悬赏,三万?嘿嘿,一条人命三万,那所长家得揽多少条人命?” “前面快到了。” “我看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 “进来也不容易,”男孩说,“我明天把她接来?” 男人好半天没吱声,过了好久才说:“接来吧,见一面就算了。”刚刚男人说 过女人快生了。这日子,天气不赖,但在这荒滩上,真要是生了,可是一件麻烦事。 但听男人的口气,他是下了决心的,也考虑很久。 “人一走,总要留个后,我怕我连累她……” 四寅明白了,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而三爹说胡桂花生的孩子不是他的。 “这年头,便宜的好事都让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占了。我们算啥?什么也不算。 也没人说我们算什么。我这条命,留着总得让别人拿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走吧,保不准他们明天就逮到我——” 突然,几只野鸭子扑棱棱钻出荡子,其中一只叫得分外凄凉,另几只嘶哑两声 就断了。空气中,零散的几片羽毛缓缓飘落到水面上。 “这里有人!”庞大勇紧张地抓住船帮,探身望着。话音刚落,那声音就被四 寅捕捉到了。四寅赶紧划船,拐入一个岔道里,岔道狭小,船身钻进一半,忽然被 卡住了。庞大勇腾地跳到船头,狠命地拨开芦苇,但不起作用。芦苇左右拦着,拨 开一边另一边又压过来。桨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听到人的说话声。四寅轻轻移下水, 幸好只没到腰,男人也移下去,两人协力将船推到了荡子里,站在水里,不敢动弹。 这时候,透过芦叶斑驳的缝隙,一条船影影绰绰飘移过来。两人轻轻挪着步子, 躲到船帮的另一侧,耳朵却放开,生怕漏掉了什么。 是马策。另一个四寅不认得,估计是马策的同事。 “妈的!这死地方谁来?那家伙认得道吗?船呢?骆马湖上下我都问了,家家 的船都在,他能凫水过来?”一个道。 “这可不保准,这姓庞的鬼精呢。一刀割了姓臧的,一刀割了他老婆,人可真 够狠的。” “以前当过兵,这点把戏,也不就喝一口马尿的事?” “说也怪,秦所长怎么会知道他藏在这附近?叫我们俩来,万一遇到了,咋办?” “逃呗。”这是马策的声音。四寅听着直想笑。 “我们两个打不过?” “打得过也别打。这是秦所长家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秦所长家什么事?” “小道消息说,秦所长家少了几十万。钱呢?钱被人劫了。这事嘛,只有被劫 的人明白。心虚!出了鬼了!该抢!” “噢。” “秦所长干不长了。” “噢。” 马策又说:“要不是出了人命,这事也就结了。庞大勇也是,拿了钱还不远走 高飞,待在这干嘛?有病!” 另一个附和着:“对。是有病。” “哎,火药填好了没?抓紧打几只野鸭子拿回去下酒!” 那人连应几声,划船驶远了。这船边,四寅和庞大勇长舒一口气,互相瞅了几 眼,一句话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们湿淋淋地爬上船,脱掉衣服拧干,搭在温乎 乎的船帮上晾晒。大约一小时后,穿起半干的衣服,四寅接着默默划桨,庞大勇背 身坐在船尾,嘴里叼着一节芦苇。不久,两人到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