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晾衣服时,四寅问:“明天还接吗?” 庞大勇躺在干草上,望着草棚说:“接!”棚里,两人一前一后坐着,庞大勇 点一根烟,那语气像在跟自己说:“真他妈的快!几天的工夫,就知道我跑这儿了。 秦元举,有种的明天来!老子不让你肚皮开花,老子就不是这黑河的人!” 四寅惊讶他竟然用“黑河”自称。 “没你的事了。”庞大勇半直起身子,瞪了四寅一眼又躺下。那神态,好像往 后的事完全和四寅无关了。不错,四寅的确这么认为的。突然,芦荡外响起一阵噗 噗噗的声音,但湖面上一个船影也没有。 男人埋伏身子:“瞧你带的这个鬼地方!七拐八弯的,到哪啦?晕了头,周围 尽是些青头眼!” “那是过路船。从大运河下来的。” “水呢?一湖子水,就这点地方干成了饼?”男人顺手一指,不错,坡下的塘 子几乎一眼见底,沥青般的淤泥染了半块塘子。东西百米来宽,南北也是,生长着 一大片旺盛的芦苗,还有一些半枯的或是吐着豁口的芽子,一根根直立,有些骇人。 “这块我熟。别的地儿,我不熟。” 庞大勇咬着半截烟,啐出几口痰,取包抽出两沓钱,想了想,又抽出一沓,扔 给男孩。 “真是要了我的命,钱不过就是废纸!两捆你拿着,一捆送你三爹!走吧。” “拿着!听到没?拿着!” 男孩还是没动。 庞大勇站起来,拣起两沓,走到男孩身边:“我跟你三爹一年的兵。这两条腿, 多亏了他,背我走了十几里雪路,暖好了……” 末了,庞大勇拍了拍男孩的头:“我都想好了。早走晚走一个样。” “你认得我爸吗?” “估计见过。日子一长,模样早忘了。拿着!” 男孩犹豫一阵子,还是收下了。但是,他还是不能告诉他。男孩嗓眼子发干, 身子也冷,摸着钱,他的手火辣辣地疼痛。 “明一早我来。”男孩说。 “我俩,不欠了。” “嗯。” 庞大勇一言不发,扭头钻进草棚。 四寅怅怅地想了半天,慢慢走下坡。起风了,弯道里,那条船孤零零的,远远 的像一只浸泡在水里的塑料耳朵。 “这些天,哪也别去……”母亲说着,咳嗽几声。 “爸呢?”儿子用力脱去上衣。 “一早到镇上,还没回呢。四寅,外面下雨了?” “没。有星星。” “我可听着像雨啊。你去看看。” “妈,不用看,没雨。” “我关节老疼……” 四寅走到屋子外,可不是嘛,星星没了。一天的黑,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夜 又深,才八点钟,除了偶尔掉落地上的虫叫,空气密得切不出缝来。四寅刚关上门, 门外又是咣当一声。爸回来了。 “记着,明天哪都别……别去!”同样的嘱咐又说了一遍,喷出一脸的酒气。 走了几步,他突然回过身:“桨呢?锁……锁屋里!” 儿子觉得头皮发凉,再伸手,才摸到周围一道道滴下来的缝隙。白天的热量渐 渐退去,风搅动起空气,稀薄中更见雨声的密集——同样,它们也密得透不过气来。 雨很快下大了。屋子里,三个人静得如床腿。水痕无声地筛着玻璃。 “收钱啦?”妈问。 儿子点点头。 “多少?” “我没数。” 爸没作声。 “叫你别去你偏去!怎么着?怎么办呀?”妈急了。对于她来说,钱只要收了, 事就得办。不办不成,不办是要遭罪的。 “也不定是明天……”男人犹豫了。 “那,到底是哪天啊?四寅可怎么办?啊?!”又是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 “别急……”爸硬挺着,酒劲早过了。儿子给母亲捶着背:“爸,我得去。” “他怎么说的?” “他叫我去。” “别的没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接一个女的。” “是个女的?”刚缓过气,妈就问了。脸色惨白,手臂抽搐般抖动着。 “嗯。大……大肚子。” 父母互望一眼。这样的结果太让人意外了。 “女的?他的女人胡桂花不是死了吗?” “少来!深更半夜的,什么死不死的?” “可是——” “天不亮就起。送过人就回来,一刻也别耽搁!一句也别多问!” 过了一会儿,妈又说:“不成,四寅他太小,你得跟着。” “就一条船。”儿子说。 “去玄武家借一条。” “不成,人家会瞧见的……哦,那地方在哪儿?” “西滩头往北有三条水道,中间那条,顺水道走,朝右拐一道弯,到老唐家的 塘子后边再朝北,沿着湖兜到塘子的正西边,走那条最窄的岔道,到头就是。” “给我记在纸上。太绕人了。”爸说。 “出了鬼了,我就没听过。四寅,你自个儿找的?” “没事闲逛的。”儿子对母亲一笑。这也是他的得意之处。 “你得跟着!他爸!”妈始终放不下心。 “我得找秦所长。我打个电话去——” 儿子突然站起来,目光几乎是威逼着父亲:“爸,你去过派出所啦?!” 父亲张了半天嘴,脸上的肌肉也凝固了,一句话也没有。屋里静得要死。四寅 抄起衣服就朝外走,边走边说:“谁都别跟着,我自己去!”刚拉开门,猛烈的雨 水就扑进来。父亲拦住儿子说:“给钱的事,谁都不要说!” “爸,我跟你说了。” 父亲心怯地:“我……我想的是另一回事……” 披上雨蓑,儿子回头道:“爸,我就想买一条机驳船。” 恍惚中,雨好像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