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马银桥像个抽风的老人,抖索索立在一片青白的光晕中。黑河上静悄悄的,雾 气中浮现出湿黄的向日葵,四寅觉得仅短短几天,它们就凋谢一半,头沉着水珠, 也更低了。经过石桥,就像第一次那样,影影绰绰好像看到了一个人,或者两个, 近了才发现不过是两柱的石栏,可他总觉得不像,也说不出像的原因。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早晨,雨气很重,算是深秋才有的凄凉感沉淀在河上,四 寅还以为自己感冒了呢,因为黑河两岸那股刺鼻的气味没有了,河上弥漫着花草的 清香,和晨雾搅在一起,浓得都化不开了。偶尔咳嗽一声,震落的水滴竟碎裂成七 八瓣,四寅的耳朵竟能捕捉到其中一瓣的碎响,随后便消失在无声的波纹间。 这凝固的、铁一般漆黑的水底下也许藏着一条眼冒红光的巨蟒,轰然一声跃出 水面,再轰然吞掉自己!四寅两眼一黑,想象自己汤圆一样滑入怪物的喉咙——那 怪物倏地潜入水下,收紧腹腔,一错再一绞,没有了。四寅揉着酸痛的肩胛,浑身 的骨节松散开,感觉就像他刚刚被巨蟒吞掉又吐出来一样。接着听到身后有什么声 响,猛地回头,除了摆动的几枝柳条,什么也没有。一只枯蝉啪嗒弹掉到水里。没 有那只死猫,没有那个女人,其他的也都变了。 船静静地滑行,凉意在水面上四处游荡,浓密的雨气仍弥漫在田野间,四寅紧 紧盯住两岸,但是,他并没有发现那个艳丽的女人。在不安之中,四寅从没有过如 此强烈的痛楚感。他必须等着那个女人。等到之后,他就有了目的和结果。奔着这 个结果,他可以小心地收起那把弹簧刀,用那些钱买一条机驳船。他的想法,是想 让自己有一天能真的飞起来,哪怕只有一次。现在,那把弹簧刀就揣在他的衣兜里。 那是一把能刺穿任何怪物的刀,河面上,只有它的反光能让他激动和踏实。他紧紧 握着那刀,像握着一团尖利的火…… 火消失了,四寅因疼痛从梦里醒过来。浑身发酸不说,那种紧张的恐惧感仍滞 留在每一处关节的骨缝中。他头疼得厉害,看来,夜里的寒气也变得不安起来。四 寅活动几下手腕和肩膀,迅速穿衣下床,但是,他发现门被锁上了! 四寅喊几声,没人应答。院子是空的,正房也是。没有咳嗽声。四寅心想坏了。 一来起晚了,二来代替他接人的可能是父亲。四寅掀起床板,抄起一根木棍,敲碎 玻璃,又找到一把斧头,狠狠的几下,劈开锁搭链,冲出院子。 船和船桨都没有了。看来,四寅的推断没错。 四寅越过院墙飞跑到玄武家。玄武家也有一条木船,新的,四寅瞅了一眼半掩 的院门,来不及打招呼,卸下船桨就朝岸边跑,拔锚架桨,拼命似的划起来。 这天早上,河道上既没有一条船经过,也没有一个人出现。那个挺着大肚子的 女人像气泡一样消失了。当然,这一切都在四寅的预料之中。眼前的向日葵地被甩 到身后,村子的轮廓慢慢隐去了,第一批抵达湖域的黑水让河面沸腾起来,浊黄色 的巨蟒蜿蜒伸入到两股水的交汇处,不断地膨胀着,似乎要鲸吞整个骆马湖。 湖面上一片金光。太阳已经升上四分之一的高度。 进了芦苇荡,拐转几条弯道之后,当四寅摆头向西时,猛然发现一条驳船横在 河道中央,两个人站在船上,其中一个穿着警服。四寅一哆嗦,意识到出事了。 “干嘛的?”一个问。 “捎点网套子进塘。”四寅说。 “哪个村的?”穿制服的问。 “马银村。” “马银村跑这么远进塘捎网套?回去,明天再来!” 没办法,四寅只好折回。刚调好船头,另一个突然叫住他:“喂!你叫什么名 字?” 四寅随便诌了一个。 “回头遇到船,嚷一声,叫他们回去,听到没?” “听着了。” 刚划过弯道,四寅飞快地划桨调头,向另一条岔道驶去。他尽量避开宽阔的水 道,朝左侧迅速划动。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一直划到塘子的右侧,距庞大勇所在 的荒滩仅仅隔着一条荡子。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凭借自己水性浮过去。 还算幸运,四寅顺利划到塘子的右侧——也就是荒滩的西南方向。用塑料袋装 好衣服和鞋,一手擎着,慢慢沉下水。水很凉,四寅托着船帮,蘸水湿了湿耳孔, 拨开芦苇丛,朝里游几米他就犯难了:芦苇荡太密,又深,他一手拿着衣服另一只 手必须不停地拨芦苇,游起来很吃力,但也只好这样。不过,四寅还是想出了一个 法子:把塑料袋顶在头上,回船上找一根麻绳扎起来,像戴着一具斗篷。四寅怕弄 出声响,动作要轻,踩水也要轻、要柔,但双脚是不能朝下的,因为水底的芦尖太 多,一些烂了,一些没烂呢。荡子密得吓人,太阳当头,游到中心光线就暗淡下来, 还有水蛇和鳖虫,四寅别的不怕,就怕蛇。那东西一条白线,悬着,还有一种浅绿 色的,倔着头,又不怕人,见人直瞪眼睛,瘽得慌。四寅尽量拣稀疏的地方游,慢 慢地出了荡子。没遇到蛇,倒有几只野鸭子飞起来,弄得阳光一片混乱。 停了一会儿,四寅听着四周没了声音,才继续朝前游去。 还没到岸边,四寅就听到有人说话。看来,他选错了地点,如果再偏一点儿, 那条机驳船就不至于挡在正前方了。四寅稳住身子,从芦叶间偷偷望过去,这一看 不要紧,双手叉腰的正是马策!但嗓音他倒没听出来。 马策和助手背对着他。四寅顾不得细听他们的议论,只想尽快游过去。但游过 去又能怎么样?四寅突然没了目的,他甚至想回去,把玄武家的船撑回家算了。正 这么想着,就听到马策忽然说起一个人:林家传。 四寅听得出,这荒滩四周或是荒滩的某个地方,除了秦所长和马所长之外,还 有他的爸爸。 这时就听到马策说:“我知道,他是四寅的爸爸,这事,指不定就是他干的。” 另一个笑了:“他爹想钱都想疯了,把人告了,贪那三万块钱呗。这种人,也 不怕撑死。” “撑不死。撑死了也不会是他。他算个啥?配撑死?” “你是说是秦所长——” “嘘!我没说也没听说啊。” “去!你小子真他妈的虚!姓秦的不下,你爸能上去?省着点吧,所里的人都 知道呢。” 马策并没有正面回答,突然就问:“所里的人都来啦?” “局里的人马上到。” “怎么这么晚?” “秦所长想邀功呗。谁知道真假……” 这么一听,四寅就为父亲担心了。庞大勇有枪。这事他没跟父亲说过。他怎么 就没说呢?四寅后悔了。臧老板和胡桂花被杀,庞大勇用的是刀。而且,他当过兵。 听三爹说,是野战兵。 眼下,他只能潜水过去。二三十米的距离,四寅有点担心,不是水性,是因为 他紧张。而且衣服怎么办?总不能光屁股上岸吧。四寅想了想,取出塑料袋里的裤 衩和弹簧刀,其余拴在一根粗壮的芦秆上,在水里套上裤衩,手握刀把,慢慢拨开 苇叶,拿眼丈量一下远近和方向,直直地吸满气,沉了下去,边游边往水底潜,他 担心经过河道时会出现意外,所以尽力潜得深一些。水底一点儿杂音也没有,耳边 咕噜噜地响,游了一会儿,四寅就觉得受不了了,吐出一口气,嘴里含水,这样的 换气方式可以保证他游过去。时间过了很久,突然撞到几节芦苇,他摸索着,朝前 方划几下,感觉差不多接近了,双臂前伸双腿蹬水,慢慢上浮。四寅脑子发胀,嘴 里含满了水,肺要支撑不住了,他只好狠狠地屏气咽水,将头缓缓送上水面。还好, 有几片宽大的荷叶遮住了他。 四寅休息片刻,朝塘边游过去。 话筒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想好了没有?我们在为你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停了几秒钟,又传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庞大勇!你逃是逃不掉的!躲也躲 不了!我们证据确凿,你必须听从我们的安排,投案自首……” 接下来是庞大勇的声音。庞大勇没有扩音设备,他的话也传不到四寅的耳朵里。 远远地,四寅看到他挥动的手臂停止了。看起来庞大勇是拒绝投降的。四寅想了想, 把上岸的念头打消了,沿着塘边,向庞大勇的侧面游去。 水塘近乎长方形,其中一个拐角——刚才四寅游过来的地方,有马策等两人守 着,对角线是秦所长所在的位置。可能外围还有布控,但由于警力不足,再说,两 位所长各有打算,事情就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了。 四寅伏在一个浅滩处,透过芦叶和沉沉的光雾向岸边望去。他的心里,也像这 碎裂的光斑一样,随着起伏的波浪摇摆不定。 两条驳船上站着五个人。秦元举收起话筒。嘶哑的声音消失了。 “秦元举!你娘的,人叫你睡了!钱叫你拿了!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披着这身 狗皮,爹就认不出你了?!” 有几个人闷头笑,其中一个是马师通。马师通迟迟未动手,一是嫉妒,二是看 笑话,三是找证据。但是,他的话不是这么说的。马师通叫嚷道:“爹娘一条心, 庞大勇!你少他妈的胡扯!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庞大勇腾地掏出刀,刀刃蹭着胳膊。 秦元举瞄了马师通一眼,冲旁边的人示意一下。 庞大勇看在眼里,刀停止了。四寅看不清他的表情,估计是冷到了冰点。秦元 举十分轻松地笑了笑,从腰上拔出手枪,做了个上膛的动作。其他人见状,也都做 足准备。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妈的,我庞大勇从来就没怕过死!来,开枪啊。朝这儿——”庞大勇指指自 己的胸窝口,并把上衣掀起来,“来,有种的朝这里开枪!” 秦元举见状,左右看一眼。他还没回过头,就听砰的一声,一股可怕的力量将 他硬生生推到水里。紧跟着三声枪响,三个人相继倒下。其中一人落水,一个倒在 舱里,另一个半搭在船帮上。最后,庞大勇的枪口十分冷静地瞄着马师通。这样停 顿了两秒钟,马师通突然浑身发抖疯了似的叫嚷:“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时间一顿,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五公斤的马所长扑通一声后仰。但是,他好 像想起了什么,一只手努力抓住滑腻的船帮,另一只支撑起身子。他想坐起来,但 他所做的只是不停地抽搐和每一个毛孔的挣扎。子弹穿过右肺,呈一个倾角抵达左 背,五秒钟后,他满嘴血水,声嘶力竭再一次倒下。不动了。 庞大勇走下坡,审视了一番,拔下马师通的枪套。转身时,他凄凉地笑笑,喃 喃着说:“我只想让她生下来,生下来……我只想看他一眼!” 然后,他狂叫道:“你们为什么不答应?!” 一艘机驳船轰鸣着朝这边驶来。随后一阵杂乱的枪响,庞大勇躲闪时,腹部被 击中,他半躺在岸边,一条腿搁在水里。驳船上还剩一个人,调头时,庞大勇开了 两枪,那人歪了一下,仍驾船驶远了。子弹没了。庞大勇打开马师通的枪套,咬着 牙,推上枪膛,朝土堤慢慢爬去。 这一切全在四寅的眼中。 四寅全身发抖,死盯着慢慢蠕动的庞大勇——拖着两米多长的血迹,在一个陡 坡处,他爬不动了,呻吟起来。四寅奔上岸,俯视着坡下的男人。一根芦根刺穿脚 掌,而这时候,他已经不觉得痛了。 男人听到动静,本能地举起枪。但是,他慢慢放下了,鲜血不停地往外涌,目 光也变得黯淡了。他喘息着,抬起可怜又可怕的目光:“拉我……拉我上去……” 湖面上充斥着比死亡更静的死。透过稠密的水荡,正午的太阳将湖水染成了一 片猩红。 “拉我……拉我……快……” 这是乞求的声音。 四寅终于向他伸出了手。 四寅的双手反插过男人的腋下,几乎是将男人拖到干燥的草棚内。男人身上沾 满泥浆和鲜血,也染了四寅一身。棚内,那个女人躺在一片洁净的干草上,嘴里死 死咬住一条白毛巾。因为生产的疼痛和恐惧,她正透过泪水一个劲地筛动着。 男人竟然哆哆嗦嗦站了起来。他猫着腰,在四寅的搀扶下勉强迈动两步,又重 重地摔倒,伏着地面用力地喘气。女人的腿间满是血。她挣扎几下,那战栗的眼光 在男人脸上停顿一会儿,突然转移到男孩脸上。 四寅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眼前的一切像梦一样, 像那条浊黄色的巨蟒,更像是某个老人一生中经历的最惨烈的一幕。 当这个男人痉挛着爬近女人的时候,女人突然拔掉嘴里的毛巾,用尽最后一丝 力气喊道:“让开!让开!你不要……不要过来!” 在阵痛间,妇人哭喊着:“这孩子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他没有你这个爸爸!” 突然,男人呵呵地笑了,丢掉枪,肘支着身子,从兜里摸出弹簧刀,好像玩笑 一般,放在女人的荷花枕边:“拿……拿着,割……割脐带……”说完,男人伸手 将半瓶白酒扔过来,慢慢地躺下来。他躺在妇人身边,望着开裂的棚顶。刺眼的阳 光,在他看来像是一层薄薄的暮色。 “我爸呢?”男孩问。 男人捂着小腹,喘息着,没有回答。忽然,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绝望,女人做 出一个极度扭曲的表情,大张着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经过好久,一股巨浪般的号 啕声才从她的喉咙间滚出:“为什么呀?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