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还没下天桥他们就开始争吵。美桃甩开方宇拉她衣袖的手,嘴唇气嘟嘟的, “别烦我!”看样子方宇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还极力隐忍着,继续拉她,想挽着 她一起走。美桃忽然停下来,猛地转过身,对着他的脸吼:“林方宇,你别什么都 管着我,烦死了,我受不了了!我有我的自由!”旁边下了工的人们都纷纷侧目看 他,像看一个笑话。方宇张着嘴,有点儿愣怔,但很快被冒犯和顶撞的愤怒就在脸 上激烈地燃烧起来,方宇憋得脸都变形了。紧追几步,一把拉住美桃的胳膊,类似 于制服似的箍住,拖着美桃大步往前走。因为用力,方宇额头上青筋突起,身体也 呈弧度,仿佛是拖一件沉重累赘而性命攸关的包袱,用的力气确实不小。 美桃往后拖拽着使劲甩了几下,怎么都甩不开,甩不开美桃也要甩,僵持了半 分钟,终于委屈地哭了起来,“疼,你弄疼我了!……”美桃的哭声很大,也很突 然,眼泪积存很久似的,一粒粒分明地落下来。旁边穿着统一polo工衫的工人们看 得更多,简直是围住了他们俩,眼里都对方宇带着一些鄙薄的讨伐颜色。也是的, 在这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就把自己女人惹哭了,兴许还是打的呢,实在让人看不上眼。 但人们见惯不怪,前一拨走过去,又有新的人群看过来。方宇脸上烧得厉害,冲那 几个倚在栏杆上一直不离开的观众吼过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和老婆吵架的吗?” 那些染着头发刺着文身的年轻工人,抽着烟,也积极回应他:“没看过!”然后哈 哈地哄笑。这还不算气人,美桃的尖音挑破那些笑声,说:“林方宇,谁是你老婆?” 方宇张口结舌,一时气结,被抢白得无话可说。是啊,又没结婚,也没领证, 她美桃凭什么是你老婆?方宇觉得平常的担心一点儿都不是多余的,是的啊!真要 好生看管好啊!说不准美桃一甩手再跟哪个油嘴滑舌的小青年儿走了,他可连吵架 也没对手了。想到这,也不顾美桃再嚷疼了,径直拉住美桃的胳膊,下了天桥,招 手打了个车,一直拉到租住的“亲嘴楼”前,要不是司机连忙喊住,几乎忘了付钱。 出了车,美桃还甩着脸子挣扎着不肯上去,方宇想,由不得你了,绷紧身子吆喝了 一声,摇晃了几下才把美桃扛稳在瘦削的肩膀上,脸憋得要炸破的通红模样,连呼 吸都不敢替换,怕泄了气。就这么攒着劲儿扛着美桃上楼,美桃还在他背上踢踢腾 腾地挣扎着,上了两层,美桃看着他脖子上汹涌流出的汗水,踢腾了几下,也就趴 在他背上不动了。方宇一手扛着美桃一手拽着楼梯扶手,低着头,一个台阶一个台 阶地往上爬。爬着爬着,感觉耳朵后面的皮肤上绽开几滴灼热,方宇扶住楼梯,不 动了。美桃下来忽然抱紧他,埋在他汗湿的胸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 举起拳头纷纷扬扬地打他。方宇就挺在那儿,一边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一边任她起 起落落地打。他的眼角也潮湿了,俯身吻着她的头发,低声说:“乖,好了,到家 了,以后要听话,啊?”美桃嗲声说着,“就不听话就不听话就不听话,我就不想 听话啊……”方宇吻住她的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抱紧她,继续抱着她上楼。 他这么用力,美桃感到了一种疼痛的幸福,钝钝的,如果这就是幸福的话,美桃甚 至觉得幸福得有点儿悲哀的味道。 晚饭循例是方宇做的,丰盛得有些讨好的意味。红烧排骨、清炒菜心、竹笋辣 椒、海带虾仁汤,看着满满的小饭桌,美桃站在那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唉。老实地 坐了下来,方宇帮她拿出筷子,脸上写满了等待。美桃一双筷子徘徊在半空,拣尽 寒枝不肯栖的样子,看看方宇的眼神,才搛了一筷子笋片,放在嘴里,嚼了半天都 是清淡,香红的排骨似乎在油腻而诱惑地轻喊,鲜嫩的菜心也在碧绿地招展……可 美桃实在提不起胃口。一想到同事们现在就在KTV 里尽情地high,放纵地喝饮料、 啤酒,唱歌,飙《青藏高原》《死了都要爱》的高音,大声谈笑……一想到这些她 就精力集中不起来去对付桌子上这些献身般无辜的菜,而美桃最近却太爱想这些了。 城中村对面的酒店墙壁上,LED 广告墙闪烁的霓虹,透过狭窄的窗户射进来, 商场里的音乐也卖弄地送过来,下面小区里嘈杂而蓬勃的夜市带着浓郁的香味盘旋 而来……美桃只剩下一张空空荡荡的脸支撑在那儿,心早已像小鸟一样飞出门外。 多难得啊,好不容易线上超额完成订单,线长出血请大家去钱柜疯一下,多难得啊 ……筷子掉了下来,一桌子菜都失望地趴在盘子里,无精打采。 突然,盘子汤匙青菜排骨桌子椅子都失声喊叫出来! ——方宇就是在这时候爆发的。 几乎毫无征兆,方宇一把把折叠饭桌掀了起来,所有的盘子饭菜在空中破碎地 舞蹈,然后落在地上溅起一阵繁响。美桃的身体像是弹簧一样惊叫着站直了,一颗 心被吓得要飞出喉咙,惊魂甫定,忽然愤怒地战栗着说:“林方宇,你就是一牲口 啊!一点儿预备都没有啊!” 方宇脖子梗得老长,近乎控诉地说:“天天好吃好喝伺候到你嘴跟前你还不满 足,还要往外跑,心都野了,非得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疯才美是吗!”方宇连 家乡的方言都带出来了,“漫芜地里跑的野驴,你不知好人逮!”方宇说:“你走 吧,去疯去,疯够了再回来!” 美桃也不甘示弱,“走就走,谁怕谁,又不是谁离了谁不能活!”美桃拎起包, 就要拉开门往外走。 方宇就像投篮一样撞过来把门撞上,疯了一样,头发都蓬乱起来,眼睛睁得像 拳头,近于咆哮着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方宇举着双拳,挥舞着, 不舍得打美桃,如困兽一样无处落脚的样子,“你再说一遍!”倒把自己逼出翻卷 的泪来。 美桃被他拉扯着弄得浑身疼,踢他,狠劲踢他,“看你那熊样,嘴张得像流产 一样,吓唬谁呢?” 方宇还在那里傻瓜一样质问道:“你再说一遍!”美桃说,“我就不说,就不 说,就不……”方宇仿佛是带着所有的仇恨和爱情扑了过来。美桃还没明白怎么回 事,就被方宇捂住嘴,他身上的汗味和眼泪熏得她喘不过气来,人便被他浩荡地席 卷到了身子底下。他努力用瘦硬的身子死死压住她,她也那么瘦,不仅没有被他压 垮,反而挣扎着浮起来,腰肢上都是绽放的浮力,驮着他左摇右摆。他却下定决心 一样,一定要钉住她,打桩一样拼尽所有的力量,压进她的身体里。美桃像在水面 上,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她反过来凶狠地抱住他,无比恣意的尖叫了一声,这叫声 像某种耀眼的瓷器,带着彩虹一样的弧度绽开在半空中,最后落在地面,明亮而性 感地碎裂开来……她把指甲嵌进他瘠薄的肩膀上,抠着他,和他一起在绝望中坠落, 又被巨大的浮力弹起,一起飞升,直至锐利而痛快的叫声破碎一片。在最后的关头, 方宇禁不住浑身抽搐着,喉腔里不由地发出一阵喑哑的呜咽,他反复地念着:“桃 子,我就是离了你不能活,你再也不要说这样伤人的话了,我就是离了你不能活, 不能活啊,我的小祖宗……” 美桃想笑,眼泪却兵分两路,完全不由自主。在这个城市里,入血入骨,到底 也只有他一个亲人。尽管时时厌恶,时时被束缚,却到底只有他让她不再彻头彻脚 地孤独。美桃在下面看着他的脸,他如溺水一样抱住她,脸都变形了。美桃想,这 就是命吧?我不蹦迪不K 歌就是了,陪着他,就这么凑合着平凡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