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犹如置身于阴郁的版画。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我知道不 能盲目地走下去,每耽搁一分钟,父亲就要多受一分钟的罪。我随手扯住一个路人 :“请问——”那人猛然扭过头,我心里一惊——此人面白如纸,黑洞洞的眼神煞 是吓人。他被我薅住,神色倒无甚变化,才明白,想必我在他眼中也是这副样子, 只是我初到冥界少见多怪罢了。 “问什么?”那人扒开我的手,翻着空洞的眼打量我。该问什么呢?不知这边 该怎么说,只好沿用我熟识的活人世界的语言:“我要去上访,你知道该去哪儿吗?” 那人干笑两声,“猜你就是。”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沓纸,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我, “喏,冥界各级政府的地址都有,齐全着呢,看你是新来的,免费送了。”我忙道 谢:“太感谢了,大哥,敢问您怎么称呼,容图后报。”那人把纸揣回怀里,摆摆 手:“甭问了,早晚咱还得见面,你以为你去了就准能告赢?”说罢扬长而去。 闹半天阴间也有干这个的。往日我骑车路过我家西边的桥洞,就见有人兜售这 种油印的纸,上面都是各部委地址、主要领导的联系方式之类。不过是利用访民的 焦急骗钱而已。看来阴阳两界也是大同小异。心就凉了半截。不过已然没有回头路, 索性去碰碰运气。拐了几道弯,就见一群人围在一座由黑白色块组成的建筑之前, 几个提着棍子的鬼警,正吆五喝六地训斥轰赶,见赶不走鬼警就挥棍乱打,棍子凌 厉得很,冤鬼们碰上就四下飞溅,半空中扭曲着飘落,犹如无数片会哀嚎的灰烬。 这时一群乌鸦扑簌簌飞至,撕扯啄食。 我从中辨别出了他的声音。 父亲轻飘飘悬浮在我头顶,我高高跃起,赶走一只乌鸦,把纸片状的父亲扯到 怀里。“爸,你醒醒——醒醒啊——” “你……你……也来了……”好一阵子,父亲才醒转。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 姓羊的到这里之后就四下行贿,已然是冥界各级官员的座上宾。这之前父亲已把我 清明节烧给他的冥币悉数交了,被安置在“待转世办公室”,等着投胎的指标,过 了段还算安逸的日子。却突然有一日被鬼警抓走,投入鬼监,每日遍尝酷刑。之所 以成了现在的模样,据他说是受了“碡刑”,每天被一个黑色大理石质地的巨型碌 碡压来压去,“唉,倒是真应了命薄如纸这句话。”他说。 “这儿的官员就不管吗?”愤怒已充塞于胸,此时感觉那些情绪正向上方爬行, 灌注入脑,否则也问不出这种傻话。 当我清醒些之时,竟有些许喜悦。父亲毕竟自由了,他并没有深陷牢狱之中, 可以自由活动。可他随即告诉我,这里就是监狱,冥界的监狱并没有具体的墙、铁 栅和锁,只要被带离“待转办”,就再无出路可言,酷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 点施行。“严格地说,这么说也是错的,”父亲翻着绝望的眼白补充道,“这里根 本就不存在时间和地点。”我懂了,并迅速从这一绝望中找到了有利于我们父子的 指望。我把父亲安置在一片阴影之中,起身,开始破口大骂,把在人间学到的脏话 尽数喷射到空中,鬼警们提着棍子向我扑来——转瞬间,我已置身于一个大厅,所 谓的厅,只是若干黑白色块的堆砌,由虚无构成,我猜它们之所以呈现出墙壁和屋 顶的样子,只是为了彰显可以震慑鬼魂的官威。 鬼警们把我扔到地上,我抬起头,看到正前方的矩形黑色色块之后,坐着一个 看不清五官的人。脸被一个狭长的等腰三角形遮盖了大部分,当他开口说话时,门 齿才森然暴露。 “席方平,你阳寿未尽,到这边来干吗?”他问。 “连我名字你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我说,“既然你是冥 界一市之长,就该解决我爸的问题,要不你这官就别干了,让给我当两天。” “反了反了,你在阳间也跟领导这么讲话吗!” “不知道,”我飞快过了下脑子,“在阳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级别的官。你别 打岔,我爸被姓羊的害了半辈子,死都死了还被欺负,这事怎么算?” “你爸就没错吗?他那是咎由自取。” “‘就’——你先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就’字。在你这句话里,‘就’是表顺 承的连词,和‘难道’是近义词,所以必须得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你清楚并 且承认姓羊的干过些什么,说明——” “你当校对出身的吧——居然敢跟本官咬文嚼字鼓唇弄舌,来人,用刑!” 两鬼警应声现身,左边那个出手如电,“啪”——一掌拍在我嘴上,我立刻就 说不出话了,唇齿皆麻,下颌“咔哒”一声掉了下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上舌刑,看他还逞不逞口舌之利。” 舌刑是这样的(我还以为是拔舌地狱那种),一鬼警扯出我舌头,另一个手持 锯齿状的利刃,在我舌头上梳头般篦了一下,只一下,我的舌头就成豆腐丝了。剧 痛钻心,思维却加倍活跃,心想这刑可真不错,假如用在喜欢吮痈舔痔之人身上简 直妙不可言,舌头成了一副门帘子,舔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扔出去!”话音未落,我就在父亲身边了。他颤巍巍伸出食指,挑了我的门 帘子舌头,小心翼翼地拨进我嘴里,又轻托下巴,我这才合拢嘴。我含混地叫了声 “爸”,他摆摆手,“别说话,这刑爸也受过,算是轻的,过不了多久就长上了。” 父亲搂着我肩膀,摇着头,一脸恻然,“算了,儿子,咱不告了,官鬼一家,斗不 过的。” “斗不过也得斗。”我半闭着嘴说的,怕舌头丝掉出来,我自己听着像是小狗 的嘟囔,也不知他听清楚没有。 乌鸦跟上了我,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它们在我头顶盘旋。这些畜生阴冷的 目光投射在我后背,凉意侵入,倒让我的头脑越来越清晰。此行已经越来越有意思 了,包括已受的和将要受的刑罚。也就是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不再 单纯是为父伸冤,它已具有游戏的属性。或者说,这是一次带有浓重的、挑战宿命 味道的旅行。就像在世上某处曾真实发生的——有人试图爬上一个负角度的峭壁, 有人用鸡的胚胎试图复活恐龙,还有人尝试把灯泡塞进嘴里——假如对诸如此类的 行径一概扣上愚蠢的标签,世界就会陷入无趣的渊薮。持这种态度的人多如牛毛, 其存在就是为了彰显“蠢行”的可贵,他们认定对“蠢货”的鄙夷是对这个世界不 断被挑战的既定规则之匡正,因此到死也不会得到生而为“蠢货”的乐趣……正胡 思乱想间,一个小鬼挣脱了母亲的手蹦到我身边,扬起下巴研究我,显然是对我高 高鼓起的腮帮子产生了兴趣。他哪知,我这样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很好玩,是 不得不如此,腮帮子鼓起扩大口腔空间,尽可能避免舌头丝触碰到口腔壁,可稍减 痛楚。然而我没法解释给男孩听,只好猛然张开嘴,让那些血糊糊的肉丝刷拉拉垂 下——这样做的结果是把男孩吓得跳到半空中,即使是幼鬼也不该这么胆小吧。其 母倒是异乎寻常的镇定,此时我才发现她手腕上有一根细不可察的线——女人两手 捯着,像收风筝一样,把男孩收进怀里,温柔安抚一番,轻轻把男孩放下,牵了小 手继续前行。那孩子不时回头望我一眼,脸上惊魂未定。我本想朝他再补个鬼脸的, 剧烈的疼痛令我打消了这念头,何况我得忙着把那些垂下的丝拢齐了收回嘴里。 整理好自己后,我快走几步,跟上那对母子。那女人吸引了我。 自从踏足冥界,目光所及皆是生冷沉硬的直线、锐角和立方体,哪怕是女人, 我所见过的,也都是方臀尖乳,全无美感可言。这女人不同,她是由曲线构成的, 即使是她清瘦的背影,也使我想到柔软、温暖、滑润这些美妙的,有真切触感的词 语。此前她从空中把男孩收回自己怀里,那些纤美的手指在空中拂动之时,我似乎 还听到了轻微却悠长的琴声。 “你想跟我说话,我知道。”女人说。男孩见我跟了来,滴溜一下,从母亲的 左侧滑到右侧,箍住母亲的胳膊,脸贴在她曲线优美的髋上,侧着一小半脸,窥视 我。“可你受了刑,说不出话。”女人并没有歪头看我,目光直视前方。我抢步站 在她身前,直视着她的眼睛,竟然发现了她眼中的湿润。此前我已发现,我身处的 世界是干燥的,比这个星球上最干燥的沙漠还要干燥。冤魂们的哀嚎纯属干嚎,所 有人都被褫夺了流泪的功能。我想这一定是个神奇女子,身上有种不被神左右的力 量。“我可以帮你,”女人望着我,那眼神——我好像从她那眼神里又发现了更丰 富的内容,难以备述其妙——她继续说,“你不该吓我的孩子,虽然我知道你并没 有恶意。他在人世活的那些屈指可数的日子,已经受够了惊吓,我只希望他……” 女人垂下头,手放在男孩的头顶,轻轻摩挲。小不点扬起下巴,清澈的目光望向母 亲。“现在你亲亲他吧,就算是说对不起了。好吗?”女人的语调轻柔舒缓,她转 过头,对男孩说,“叔叔不是坏人,顶多是有点儿调皮。” 我驯顺地蹲下。虽说鼓着腮帮子亲有些难度,但我还是毫不迟疑地亲了男孩, 我还把脸鼓得越发圆鼓鼓的,使自己看起来像只能把食物藏在颊囊、毫无侵略性的 仓鼠。效果不错,男孩笑了,狗窦微开,这天真一笑,板结的冥界也抵御不住,铅 灰色的虚空微微波动,竟有些软化的迹象。 “你怎么做到的?”男孩张开嘴,把舌头冲我吐出来。他对我的“神乎其技” 非常好奇,隐隐有拜师之意,学会了好去吓别的初来乍到的小鬼。正在为难之际, 女人随手从自己的围巾上扯下一块,细白的手指抖动了几下,一只鹞式飞机就托在 她掌心,“让它飞起来,”女人柔声道,“等飞机落下来,再来找妈妈。” 男孩奋力一掷,飞机升空,鸟一般滑翔,盘旋。男孩仰着小脑袋,追踪着纸飞 机的轨迹奔跑。 女人轻轻扳过我的头,吻我。我在百忙之中泄了气,两腮扁下来,她的舌已游 入我口中。 当飞机在低空摇晃,即将降落在男孩的掌心时,她结束了吻。我还没够呢,可 我已经察觉出了异样,我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男孩捏着飞机向我们跑来,我蹲下, 青蛙般跳过去,猛地冲男孩张开嘴——男孩再次被我吓倒了。从他的表情变化中, 我看到了自己的舌头已完好如初。男孩撇下飞机,跳起来,像树袋熊那样抱住我, 然后腾出一只手,去抓我正在回缩的舌头。我只好予以配合。其实原本是想缩回去 的,我想更久地保留她唇舌的味道。 女人把男孩从我身上“摘”下来,男孩老大不乐意。我收了舌头,刚想说点什 么,女人就开口了:“跟叔叔说永别吧。” “永别?” “对。”女人湿润的眼睛又一次望向前方。“这里没有‘再见’。”她说。 就这么走了,领着她的孩子。鬼魂也会惆怅,因为我就惆怅了。可我决定不再 跟着她们,我知道我是干吗来的。不过满腹疑问不是一下子就能压制住的,它们在 我脑子像跳跳糖似的——她是谁?哪儿来的?她这是要去哪儿?她是神是鬼?她怎 么能迅速治愈我的舌头?她为什么帮我?要是亲别的女鬼也有这疗效吗? 疑问蛰伏之后,我得出一个乐观的结论:嗯,此处还是上帝的地盘。 可我还是没办法一下子就把她从脑子里赶走。就在她说“这里没有再见”之后, 我还是像狗一样跟着她。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鬼使神差”,我知道这样不好,可 那一刻,假如前面的人不扔下一根多汁的肉骨头我是万万不肯停下来的。于是,她 真的扔了一点儿东西给我——“你活着的时候也这么贪婪吗?”她蓦地停住脚步, 头也没回。 这句话跟肉骨头相去甚远,倒更像是一根打狗棒破空的棍风。我的灵魂被打蒙 了,呆立原地。话说我活了三十几载,从未被人说过贪婪,死了死了却被说。想我 生前,不过是一个活得捉襟见肘的小人物,钱财、地位、声名都与我无关,想贪婪 也无从贪起。倒是有过女人,却也没贪恋过哪个女人的肉体。我更喜欢自己的右手, 深觉右手才是世上最无欲无求的情人,假如未来有个强人终结了婚姻制度,一定是 挥舞着右手把这件事搞定的。如果强人不是左撇子的话。嗯,我使用右手的次数比 较频密,可是右手不会斥责我贪婪,我的右手无怨无悔,忠贞不贰。所以,你这么 说我你就不觉得残忍吗?你瞧我连命都不贪恋。再说了我贪婪你什么,鬼能做爱吗? 似乎是能的,她亲我的时候我好像有点儿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