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总之,我是个有尊严感的鬼。有尊严感就不该再去追人家。不追了就该去做自 己该做的事。可是我刚想通,就被人捉住了。是两个鬼警,我还以为是把我的舌头 篦成丝的那二位。也难怪我认错,鬼警们穿的制服一样,行动一样,就连长相也一 模一样。冥界一定有种制造鬼警的模具,我猜。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在行进路 上,两个鬼警颇为健谈,他们说,鬼警最初其实与普通的鬼一样,相貌也是千差万 别,只是穿上制服后,就全都一副模样了。另外,在投胎指标下来之前,警服是脱 不下来的,如同是他们的第二层皮肤。我问当鬼警需要什么条件,是不是生前要有 警校的履历。“不用,只要把钱送到位,学历不学历的,倒不打紧。”甲鬼警说。 问起待遇,乙鬼警道:“也就相当于小公务员,要是家里人多烧点儿钱,我早警长 了。”语气中颇有些怨怒。“其实你也可以啊,”甲鬼警截住同事的话头,说, “花不了多少钱的,何况穿上这身皮还有桩好处,投胎等的时间大幅度缩短不说, 还能自主选择国籍、肤色、家庭状况什么的——” “可我有钱也没用,家里人都死绝了。”我说。 “那……也没关系。”甲鬼警说,“只要你不再告了,一切都好说。说不定我 还能帮你——” “再敢告就他妈收拾你!”乙鬼警冷不丁吼了一声,跟所有我见过的色厉内荏 智商低下的家伙一个样。“闭嘴!”甲鬼警呵斥道。我歪了头瞅他的脸,眉毛都拧 一块儿去了,看上去气得不轻。 “你这捧哏不合格啊!”我笑了。我深知这种笑的威力,活着的时候我就老冲 人这么笑,对方就气急败坏了,通常我会为自己的笑付出挨揍的代价,但皮肉之苦 并不能有损我胜利者的成色,揍我的人下手越狠,说明败得越彻底。果不其然,甲 鬼警演不下去了,提起棍子劈头盖脸地打,边打边骂,“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让 你多嘴!”乙鬼警愣了愣,随即也提棍加入。我就地打个滚儿,夹住裆、护住头脸, 百忙中不忘纠正他的错误——“是你同事多嘴。”于是棍子落在我身上的点数顿时 少了一半,甲鬼警改为给我一棍,再抽乙鬼警一棍。“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让你 多嘴!”后者反应迟钝,我数了数,挨了第八棍之后,才猪一般嚎叫起来。 “成何体统!”一声暴喝之后,我已身处某个巨大空间中。声音是隐在几个黑 白色块中的人发出来的。那些色块由菱形、梯形及若干等边三角形组成。说话的人 张着双臂,悬浮在菱形中微微摇摆,仿佛罗盘的指针。真的,按说这时候是不该想 到这些的,可我就想到了,“立体几何辅助线,常用直线和平面。射影概念很重要, 对于解题是关键——” “胡说什么?!”威严的“指针”呵斥道。那两个鬼警已踪迹皆无,他们的恐 惧还有少许留在空间里。“口诀。”我说,“解立体几何题的口诀。” 我猜这个官儿生前一定是个仇视数学的人,尤其是几何。他连审讯环节都省了, 直接给我用刑。也可能是基于这一缘由,我受的刑毫无逻辑感和规律可言。比如一 般来说,上刑应该由轻到重,由简至繁。遵循这一原则,逐步试探受刑者的疼痛阈 值,并逐级加重心理威慑,才会收到刑讯效果并最终达到摧垮受刑者心理防线之目 的。可他不,上来就是车裂,ifr eetxt.com,——五个鬼警分别扯住我四肢和头 ——居然还有第六个,我俯身一看,是个侏儒警,此人想必送了比同僚更多的钱。 他站在我身下,双手高举,扯住我的阳具(奇怪,这不起眼的肉棍儿居然也被他们 视为一个局部的整体)。他的手太小了,因此我那东西显得格外雄壮——“一、二、 三”喊过之后,“嘁哩喀喳——”我被扯成了七个部分——两条胳膊、两条腿、一 个躯干、一个头,侏儒警的小手里攥着我的阴茎。 “有本事别数一二三。”我的脑袋轻蔑地说。这下把那菱形中的官儿惹得越发 恼怒,身子剧烈旋转起来,仿佛指南针发了疯。磁场紊乱的问题刚刚在我脑子里浮 现,我大好头颅就被叉起,下了油锅。油锅是正方形的,内置九宫格,和阳间的重 庆火锅酷似——被油炸时,我脑中的疑问变成气泡逸到油的表面:为什么一个如此 仇视几何的地方却充斥着几何体呢?又为什么这里没有曲线没有抛物线没有椭圆正 圆以及丰润的球体? 当我闻到来自自己皮肉的香味时,我知道头已炸妥,这时我看到鬼警们正在分 头给我的肢体用刑。负责躯干的那个把我的肚皮剖开,这之后我首次在冥界看到了 黑白之外的颜色——我的五脏六腑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地涌出,我被开肠破肚,竟 然给这个单调的世界增添色泽与光彩。而我的心脏从肋下粉红兔儿般跳脱而出时, 蓬勃得已令我业已被炸的焦黄酥脆的脸上绽放出了自豪的微笑。 至于我的其余部分——负责我胳膊的鬼警,正试图把一根钢筋似的东西自骨头 断端穿过去,左臂已经穿好,看样子他准备要把我的胳膊阴干成腊肉;负责我下肢 的两鬼警,正跪在地上横眉怒目地挠我的脚心,他们用的是乌鸦颈下的细毛;最有 悖逻辑的是侏儒警,这位正左手托着我的阳具,右手持一把小刀,看样子有极大可 能要给我做包皮环切术——敝人包皮是有点儿长,但不割也没什么,我洗得很勤。 假如你以为这些就足够荒谬了你就错了,这个世界的荒谬荒唐荒腔走板远不止 此。施刑完毕,鬼警们按照领导的吩咐,用一种无色有味的胶水把我的残肢黏合在 一处。虽然我的鼻子也被炸过,可那种死老鼠味还是激发了剧烈呕吐。为了避免动 作幅度巨大的呕吐崩开我的伤口,六个鬼警前后左右、如夹板般抵住我,侏儒鬼警 则憋着气,腮帮鼓如蛤蟆,用一种英勇就义般的动作高举我的阳具,死命抵在我耻 骨下方——也不知他是不是帮我粘对了位置。 这有生加有死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终于发生在我身上的荒谬遭遇终于把我 逗笑了,但我也就刚咧了咧嘴角,就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完好如初, 只是鼻子里还残余着死老鼠的味道。再看左右,两个鬼警架着我,站在一个六边形 黑色色块之前。 “恭喜啦——”我左手边的鬼警说,“你小子真有福,一不送礼二不排队,跟 我们上峰也非亲非故,居然能捞到投胎的机会——”我刚要开口,两鬼警发力一推, 我就掉进了那个六边形黑洞。坠落中,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