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村人琢磨着程新正带来的这个消息,觉得事关重大,觉得有些害怕。当天中午, 他们就找到村长程喜田,把心里的担忧原原本本地说了。程喜田听了他们的话,虽 然跟许多村民一样,也觉得这问题有些严重,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他知道,他一个村里的当家人,如果一慌乱,下边人心里就更没有底了。他揪 着程新正的耳朵说,你再妖言惑众,我就阉了你!程新正哎哟哎哟地叫着,说再也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就哄笑着散了。他打发走这群人,心里却平静不下 来了。这些年看电视,污染的厉害他可是知道的。这厂子如果真有问题,日后村里 谁家的女人怀不了孕咋办?谁家生下畸形的娃儿又该咋办?他一开始想的尽是这些 问题。 这样想着,他气儿就有些不顺,但冷静下来再想想,他气儿也就顺过来了。常 言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腿拗不过腰。只要上面拍板把厂子安在你这儿,那就是 没得商量了。你一个小村长挡也挡不住,毕竟上面商定一个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 人家不会因为你一个人不同意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也不会因为你一个村不同意, 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如果村人一起去找,人家会说你们是非法集会、非法上访, 是要关拘留所的。如果你村长去找,人家会说,村民们不理解,要你村长干啥的? 大家觉悟低你也觉悟低?你就不会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 程喜田蹲在门口,制造了一大堆长长短短的烟头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现在能 做的,也许就是想想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 怎么变呢? 这些年,村人土里刨食,吃穿不愁不假,却也挣不了几个钱。所以,为了多挣 些钱,许多人都开始去城里打工。男的去工地,去大工厂;女的就去端盘子,去美 容院。钱是挣了一些,可除了吃住,除了来回贡献给铁路事业的,也剩不下多少了。 另外,因为人在外面,不能照应家里,老的小的都要受不少的委屈。如果这大厂开 在村口,能给村里解决些用工指标,能让大家近手近脚地挣钱,那多美滋哩。 他这样想着,就觉得跟喝了二两一样,心里美得不行,但美了一阵儿,脸就拉 下来了,心里又觉得不大可能。村里一共两千来人,壮年劳力也有七八百,安排这 些人,人家还安排别的人不?安排你们村的人,还安排别的村里的人不?人家光招 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能生产出啥稀罕玩意来?生产山药蛋还是坷垃头子?他觉得自 己是猪八戒背媳妇——想好事。那么,这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想,安排不了 全部,安排一部分总该行吧?安排不了一部分,安排一个两个的,总可以吧? 他这样一来,就想起了他的儿子程东升。他这时候,是有了些私心。这私心谁 没有哩?其实也难免。他想,儿子程东升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现在一天到 晚闲在家里。一个十几岁的娃,地里又不缺人手,在家里能干啥?人生地不熟的, 又不舍得撒出去城里打工。如果能在家门口这样一个大厂里上班,那可就美死了。 他知道,儿子这些日子一直跟村里的金菊好着。金菊是个好姑娘,但她娘凤花 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哩。金菊娘凤花总在人前人后说,东升那小子是癞蛤蟆想吃 天鹅肉!他爹程喜田又没给他攒下啥家底,他自己又不能挣钱,俺家金菊跟着去喝 西北风吗?程喜田不服气地想,如果儿子能去厂里上班,由一个农人摇身一变成为 工厂的正式工人,看她还怎么说。 这样想的时候,喜田的心里兀自就有些激动。 当然,这事不能张扬,跟村里人不能说,跟其他村里的干部也不能说。现在有 的人可能已经动了这个念头,但有的可能还榆木疙瘩不开窍,没有想起来这茬儿。 按照从前的经验,有时候外来建厂,会明确说给村干部几个工人指标,但这次建厂, 谁也没提招工的事。虽然没提,可努力努力,却也不一定就办不成。程喜田心里明 白,现在这社会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所以,在开那个会之前,他就有 了模模糊糊的目标。 有了目标怎么实现?那就要讲究点儿艺术。你想啊,即使镇里有进厂的名额, 这个名额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怎么才能让领导给你呢?按照惯常的思路,就 是去找领导送礼拱门子。这年头,想到这一招的肯定不少。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如 果你送的少,人家送的多,还是白搭。那送礼就是个无底洞,而且还不一定能把事 办成。除了送礼,还有个剑走偏锋的冒险办法,就是让领导主动看到你。全镇那么 多村干部,让他单单看你,恐怕有些不容易。怎样才能让他的眼睛看见你呢?那就 要给他们上点儿眼药。 会议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张镇长对厂子是干什么的、厂子会不会污 染,只字未提。有些人可能以为是镇长疏忽了,其实程喜田明白,不是疏忽,是故 意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呢。他坐在那听着听着,就暗暗下了决心,要从这个事上给领 导滴点儿眼药。 所以,在会议结束之后,镇长提出各村签生死状的当儿,他就有些磨磨唧唧。 他想等着镇长把厂子的污染提出来。他想,你提出了这个,我这里就有了砝码,就 有了提要求的条件。是啊,想要让我瞒着老百姓把这事儿办了,对不起,我也有个 小小的要求。若不然你凭什么让我村干部跟着你干这昧良心的活儿?干这挨骂不讨 好的事? 他心里是这样盘算的,他想引导着镇长把污染的问题提出来,所以就跟镇长提 了那个问题。他没想到提了那个问题,镇长也没提污染。不但没有提,反而哪壶不 开提哪壶,提了他小名。他就有些恼了,不是假恼,是真恼。但在背着手回家的路 上,他心里却又暗暗得意起来。他心想,这下子好了。有了这场交锋,镇长肯定会 私下里再找我谈,至少会跟我打个电话。这事不明摆着吗?镇长不想公开场合谈, 他要私下里谈。 —那正好,我也有个事想私下里找你。 所以说,程喜田压根没有想阻挡镇上建厂的计划,他只是想跟镇长拉拉硬弓, 并不想把弓拉断,并不想把事弄僵。怎么能弄僵呢?他还等着镇长给他办事呢。可 让他没想到的是,事就这样一下子弄僵了,他竟然因此得罪了镇长。后来,直到征 收土地的队伍进了村,镇长也没有再找他,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 当然,其间镇里还召集了几个会,在会上,程喜田都是有意地跟镇长套近乎。 开会的时候,坐在主席台正前方,让镇长一眼就能看到;吃饭的时候,低三下四地 给镇长斟酒,频频地给镇长敬酒。可每一次,镇长都跟没有看到他一样,让他根本 没有机会提儿子工作的事。 他就有些抓毛,有些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