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晚上,村里人跟平常一样聚在一起打牌,都听到了那种动静。 那动静让人想起老人们临死时干瘪的胸脯里发出的腔音,想起拉风箱时风箱板 一张一合的声响。大家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只顾得抽出手里的牌,狠劲扔在 桌上。 大家盯着手中的牌,直到外面的火光映红了窗子,金菊才叫了起来。金菊那晚 没有打牌,而是站在东升身后,看着他打。她一叫,许多人也跟着叫了起来,一个 个拿着牌从屋里钻出来,张大嘴巴朝远处望着。 这时候,烟囱上的火真是绚烂无比,它在幽蓝深邃的夜空中盛开,跟那盘旋的 浓烟一起,组成一幅奇怪的抽象画。伴着这幅让人兴奋不安的图画,空气中还漂浮 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气味。 金菊拉着东升跑到那儿的时候,那一大片空地上已经人山人海。大家嘻嘻哈哈, 吵吵闹闹。有些没来得及吃晚饭的人还端着饭碗,手里拿着馒头和大葱;有些年轻 的妇女吃完了饭,解开扣子,奶着怀里的孩子;有一些腿脚不好的老人拄着拐棍, 让年轻人扶着,颤颤巍巍,也来看热闹。小光棍们又有了平常放电影时才有的那股 兴奋劲儿——他们专门在女人堆里蹭来蹭去,狠劲儿地闻着她们身上淡淡的香胰子 味儿,有时候还使劲儿一挤,趁机朝她们腚上摸一把,惹来一两声半真半假的叫骂。 “哎呀,这气味有点儿怪!”金菊看了一会儿,捏着鼻子扯扯东升的衣襟。 “大厂给咱村里放的焰火,不看白不看呢!”东升紧紧抓着金菊的手,“你看 这噼啪噼啪的火花像啥?” “啥?”金菊转过脸来望着东升。 “你说像不像咱俩亲嘴儿?” “呸!”女子吐了一口,用拳头嗔怪地捶了他一下。 程东升就势一下将女子揽过来,伸出嘴要亲她的脸颊;女子却一下挣脱开来, “啪”的打了一下东升的毛爪子,脸一板说:“你啥时也能进大厂,给我个准信?” “进大厂有啥好?” “我娘说了,一个月两三千哩!”女子撇撇嘴,“附近几个村的村长都能往里 面安排人,就你爹不行?我不信他一个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程东升像个霜打的茄子,像个斗败的公鸡一般,败下兴来。 这时候,程喜田就骑着洋车子,按着铃铛,从村外的黑漆漆的夜色中钻进了人 群。他在土坡前从车子上跳下来,因为紧急,没来得及刹车,白行车从他的手里脱 离出去,又自己朝前跑了一段路,撞在一个草垛上,重重地倒了。倒下之后,车轮 子还在蹭蹭地转着。 程东升跟金菊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爹骑着车子从他们身边匆匆地过来了。若 在平时,爹肯定会停下脚步,呵斥他们几句,至少也会“咳咳”地咳嗽两声,让他 俩收敛收敛。爹一向不赞成他跟金菊好。爹说过,金菊是好女子,可金菊的娘凤花 掉到了钱眼儿里。凤花不是寻女婿,是寻债主哩! 爹今天却没有理他们,扔下车子,径直走上一个小土坡,两手拢成一个喇叭筒 状,朝大家大声喊着:“老少爷们,赶紧撤离吧,不要在这里看热闹了,这儿有危 险!” 大家正议论纷纷,听到他的话之后,不但站在那里纹丝未动,而且还大声地哄 笑起来。 “啥危险?莫非还会爆炸不成?” “爆炸怕啥?爆炸就听响呗!” 程喜田的话当然没有唬住村里人,因为在大家的印象罩。白从厂子建成。他便 没少说厂子的坏话,没少散发这类“反动言论”。大家一致认为,他之所以经常说 工厂的坏话,就是因为别的村里村长的孩子都进厂当了工人,而他的孩子却没有当 上,他有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这是原因之一,撇开这些不说,单说村里人的脾性,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例 如过年的时候放炮,你敢捏着点,我就敢攥着点;你敢攥着点,我就敢放嘴里点。 所以,就连原本打算离开的,听到他这番话也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越说危险,我越 不害怕,非要看看到底能弄出什么名堂。 “大家信我吧!连厂里的工人都跑完了!”程喜田声音更急切了。 程喜田在当时其实并不知道厂里的工人跑没跑,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临时灵机 一动。因为他知道,自从厂子建成之后,村里人便喜欢干啥事都跟在厂里人的屁股 后头。厂里人说话舌头爱打弯,后来村里人舌头便也伸不直了;厂里的男人周末出 来钓鱼的时候喜欢穿夹克,村里的男人便都开始不穿西服了;后来厂里的人都戴起 了手表,村里人出门跟人谈起来时间,抬头看看太阳,也不好意思从兜里往外掏手 机了。 程喜田这句话还真的管用,许多人都说,天哩!厂里的人都跑了,那咱还愣着 干啥?于是就开始跑了。 程东升拉着金菊,跟村里人一起,也跑出了村子。大约跑了两三里地的时候, 他们开始遇上了很多其他村里的人。这时,关于大厂的说法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人 说大厂生产的是急性炸药,因为出了事故马上要爆炸了;有人说大厂是个军事化工 厂,泄露的气体包含二氧化硫;还有人说大厂是在开采地下的一种稀有气体,泄露 的毒气能让人丧命…… 村里人被这些消息搞得头都大了,他们不顾一切,没命地往前跑。一路上,程 东升一次次惊慌地回头端详着空中那个通红的火球,那个巨大的烟柱。那火球张牙 舞爪,似乎随时都会朝着逃跑的人群追赶过来:那烟柱扭着身子,像一条硕大的蛇, 把天上的月亮也吞掉了。 这样过了不久,汇入队伍的人们带来了一些村子死了人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像 引爆了一个个重型炸弹,让大家的神经陡然紧张起来,也让这夜变得神秘而恐怖了。 大家约摸跑出十来里地的时候,许多村人收到了镇上群发的短信,说是镇上研究的 结果,让各村通知村民全部撤离,根据那天的风向,一路往东跑,朝岗子那块高地 集中。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上了一层绛色的雾。人们都来不及说话,只有匆匆的脚步 声,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在人们不顾一切奔命的时候,一片通红的云彩掠过头顶的 月亮,在人们脚下投下一片片沉沉的阴影。小孩跑不动了,男人们二话不说,便把 他扛到肩膀上;老人们拄着拐棍走不动了,又没有人来背,便蹲在路边大口地喘气, 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程东升跑岔了气儿,肚子疼得厉害,但还是紧紧抓着金菊的手,跟着前面的人 群。他感到一个冰凉的铁棍穿过左肋,又从有肋钻了出来。 在黑漆漆的路边,两只狗子屁股对着屁股,还在不知死活地干着好事。村里的 傻子小光也跑出来了,他在路边的一棵银杏树下撒了一泡尿,便忽然犯了疯病,不 再回去往前赶路,而是抱着树干,疯狂地转着圈儿。 那棵银杏树上挂着一个喜鹊巢,喜鹊受到惊吓,扑打着翅膀飞出巢来,嘎嘎地 叫着,声音让人不安,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盘旋着。银杏树抖着满身金黄色的枝条, 拧着虬曲的身子,似乎也要拔地而起,飞到火红的天上去…… 大家在一片麦子地边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淡淡的薄雾笼罩着 大地,空气里是一股浓郁的庄稼气味。人们狼狈不堪,带着浑身的泥土,一瘸一拐, 东倒西歪。程东升扶着金菊挨着路边的一道颓墙蹲下,只觉得喉咙冒火,舌根发苦。 女人抱着丈夫,孩子们偎着大人,因为惊怕,大家都紧紧地搂在一起。人群里传出 一阵阵低低的抽泣声。 “各家的人相互找一找,清点一下人数吧!”有人朝大家喊了一嗓子。 大家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有些失散的慢慢地找到了自己家里的人。他们每看见 一个熟悉的面孔,都会兴奋得不知所措,最后大家都紧挨着坐在一起。 程庄的几个年轻人跑着把全村人点数了一遍。 “村长呢?”有人喊着,“村长……” “村长他人呢?”有人叫着,“昨儿还是他喊着大家走的哩!” “是哩,我已经上床睡下了,听到外面死命地拍门,开门一瞅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