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程喜田是被县医院的救护车在半路上找到的,他昨天晚上给村里人下完通知, 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村子。他跑到半路,就觉得一阵恶心头晕,想要挣扎着往前跑, 腿脚却酸软无力,不知不觉就倒在路边了。 大家几天之后回到村里才知道,原来工厂里燃烧的是一种不慎泄露的化学气体, 对人和牲畜都有伤害。轻则落下视力、听力残疾,重则有丧生的危险。大家在临近 几个村子都有亲戚,提起那些村子,许多人眉头都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们眼圈红 红的,身体哆嗦着发出一声声感叹:惨啊,太惨了!他们因为没有及时接到通知, 开始往外跑的时候,已经有人出现了昏迷。所以,事故过后死的死,伤的伤。许多 卧病多年爬不动的老人,第二天一早都死在了炕上;许多人喝着酒,打着牌,意识 到问题严重的时候已经跑不动了;更不要说那些睡得早不知就里的人。这样一来, 许多孩娃儿没了爹娘,一下子成了孤儿;许多汉子没了妻儿老小,只剩下了孤零零 的一个光身子。 大家当着程喜田的面,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挂着一副感激的神情。程喜 田因为走得最晚,受到毒气的伤害,在县医院里挂了几天的吊瓶,现在腿还有些发 软,还拄着拐棍。村里人提着鸡蛋、花生、栗子、奶都到家里来看他,站在他面前, 感动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仿佛这条命就是他程喜田给的。程喜田看着大家的表情, 真是悲喜交加,心中的滋味儿一时间无法言说清楚。 村里其他人不知道,程喜田其实隐隐的有些白责。 在当初建厂的时候他就知道有污染,这厂子对在这里住的村民有危险。他是一 村之长,本该在会上提出异议的,但他没有。为什么没有呢?他想了想,之所以没 有那样做,是自己有了私心。这私心不是别的,而是儿子的工作。 程喜田还在住院的时候就想,儿子的工作咋那么重要呢?难道比几百号人的命 还重要?出事之后的这些天里,他真是把前前后后的事都想到了。他庆幸自己当初 没在那份征地的生死状上签字,如果跟其他村里的村长一样签了字,那看着村里死 去的一条条人命,心里该多难受哩?那不是无形中也成了一个帮凶吗?我当初没有 签,虽然也眼睁睁地看着厂子建起来了,没有阻挡得了,却至少心里好受一些。 他心想,你们这些村干部啊,大家要你们干啥哩?村里人一票一票地选出你们 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迎合上面的领导?难道就是让你们为了得到那一点点儿的 好处,连大伙的命都不顾了? 他想这些的时候,真是为自己感到羞臊。 前些日子,他还挖空心思地想要让儿子去厂里上班,现在想想,真是幸好没去。 这样的一个厂,去那里上班干啥?挣那几个钱干啥哩?他心想,别说他们不让儿子 去厂子里上班,就是让去,八抬大轿来抬也不去了。 这几天,程庄平静得很。 在从前,村里人的内心是整日难以平静的。他们整天急急燎燎地议论着,谁谁 买车了,谁谁盖房了,谁谁买彩票中了大奖,谁谁打牌赢得其他人都眼红了。鸡毛 蒜皮的小事就能让大家肝火上升,莫名地烦躁。经历了这一番生死,村人仿佛一下 子明白过来,觉得就这样活着,就这样一口饭一口饭地吃着,也是顶不错的一件事。 他们在开始的几天,似乎又过起了从前的生活,从前村里人过的那种平静的生活。 一大早,村人含着两眼的眼屎从床上爬起来,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坐着,看院子里 公鸡打架,看公鸡跟着母鸡转着圈子地追;女人做好早饭之后,每个人舀上一碗, 便都端着饭碗,蹲到门口去吃。一边吃,自然也要一边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 这样说着说着闲话,内心的平衡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给打破了。经历了 这场生死之后,大家觉得活着已经是一件让人满足的事了,而这个消息却分明告诉 他们,仅仅活着还不够,还得活出滋味来。常言说:人比人,气死人。这些日子, 有娘家在邻村的女子回去串门,就带来了一个令人晾异的消息。说你们知道吗?不 得了了!上头正在调查各村的死亡情况,正在赔钱哩!据说,死一个赔给一百万, 就连中毒瘫痪了的二咋呼,还得了六十万的赔偿金哩! 你说的是真的吗?是嘎嘣脆的票子吗?是红彤彤的让人眼馋的票子吗?有人不 敢相信,把电话打到邻村亲戚家里去,核实了这消息的准确性。第二天,县民政局 下来发放赔偿款的时候,程庄的人都去邻村看热闹了。他们看完热闹回来,脸就灰 了,心里就不是个味儿了。天哩,天哩!咋补偿那么多?云生的那老娘,脑血栓在 床上躺了多少年,这一死竟然给家里撇下一百万,咋有这样的好事哩?还有蹦蹦的 爹老蹦蹦,三个月前就查出了胃癌,医生说他的大限就有半年,他咋这么会死呢? 村里的这些人,前些日子还在感慨着生命的可贵,这时看到那硬邦邦的票子,看到 真金白银,心里却又难得平静了。 他们平日干活歇着的时候,或者晚上打牌的时候。都会禁不住感叹起来:“人 这一辈子,我是看透了。你就算活到七老八十,有啥意思哩?常言说,活受,活受, 活得岁数越大,受的罪也越大!还不如拿着大钱,痛痛快快地活一天哩!” “他妈的!李庄的耀武从前五毛钱一盒的烟都抽不起,现在他爹一死,你知道 抽啥?抽的是软中华哩,他娘的!” “你们听说了没?不但补钱,还三通哩!村里给通燃气,通暖气,通宽带!啧 啧!” 这样,村里一些年轻人便忍不住跑过去问民政局的人:程庄虽没人死亡,但可 有其他经济援助和政策扶持?三通里是否也得到一通?例如,是否可以考虑给通上 宽带? 人家看了看记录本说:“你们村没死一个,赔偿啥呢?三通的标准,上头有规 定的!” 程庄人听了这话,都悻悻地摇着头,走远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邻村扯上了宽带线缆,铺上了暖气管道,安上了燃气管路, 许多人家都盖了小洋楼。在邻村富起来的时候,程庄好多人家都开始为女儿们张罗 媚事,嫁的一律是附近得了赔偿、富起来的村子。 程喜田吃饭的时候,看着愁眉苦脸的儿子,心里便难受起来。自从出了这事, 儿子也不跟从前一样闹着去厂子里上班了,整天窝在家里。他已经听说,金菊的娘 凤花正给她张罗婚事哩。他知道,儿子肯定也是为了这事,才把个脸整日拉得那样 长。他想让儿子出去散散心,便说:“你从前整天跟金菊在一起,这些日子咋不去 找她了哩?爹的身子眼看就好爽利了,你不用陪着爹,你去找她玩吧。” 这些天,金菊没来家里找他,他也没有出去见那女子。经爹这么一说,程东升 的脑子里便又不断浮现出那女子的影子来,层层叠叠,一会儿抿着嘴儿笑,一会儿 朝他招手。吃了中午饭,他便换了一身洁净衣裳,洗了头、脸,出门到金菊家来。 他一走到街上,又看见厂子罩的技术员正在一边比面着一边跟村人讲解安全知 识,另外,还有人在街面的墙上粉刷安全提示标语。程东升不愿意理他们,转身一 步步朝金菊家走去。 他走到那里,拍了拍门板,开门的是金菊娘。她先是一愣,接着笑脸把东升让 进了屋。 程东升进屋后,惊奇地发现邻村的一个男子正在金菊家堂屋里吃酒。男子接近 四十的光景,黑脸,由金菊爹陪着,不断擦着脸上冒出的油汗。再瞅瞅桌上,满桌 子的大碗大碟。 程东升进去的时候,男子正将桌上一沓钱推给金菊爹:“叔,这些是俺的一点 儿意思……” 金菊爹嘴里嗯嗯啊啊的,抹下头上的帽子,随便一放,便将钱盖住了。 金菊娘穿了一件红毛衣,前胸上还有花花;金菊的爹也穿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褂 子。瞅瞅他们,再瞅瞅那个往金菊爹手里塞钱的黑脸男人,程东升心里突然闪过一 个念头,接着血便涌到了头上。 程东升头“嗡”的一响,转身要走,却迎头碰上金菊端着一碗鸡蛋茶正要进屋。 程东升冷丁出现,让金菊也一下子愣住了。 程东升没有吭声,一低头,钻出门匆匆逃了…… 程东升回到家,坐在门槛上,泪便扑哒扑哒地往下落。他怕爹听到,捂着嘴巴, 喉咙里发出“唔噜唔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