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天,程东升伺候着爹吃了早饭,扶着他到院中来晒太阳。爹比头些日子胖了, 东升却一天天瘦了下来。 程喜田坐在屋前窗台下的小凳子上,坐好之后,手还是紧紧抓着儿子的手臂。 “这些天金菊都没有来,你们俩是不是散了?” “没……没有!”程东升没提防爹会问这个问题,猛地一愣,惊慌地缩回了手。 程喜田叹了口气:“这事都怪爹,若不是当初爹得罪了镇长,你在大厂里上了 班,跟金菊也许早就成了!” “我是爹的儿子,去那儿上班,我不稀罕。”儿子说。 爹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说道:“你说,这场事故,死了那么多的人,老天咋 不让我死了呢?” “爹命大,阎王爷不肯收爹。”东升说。 爹把脸转向一边,不说话,眼睛盯着墙缝里的一窝土蜂。 这些天,接连下了几场旺雨,坡上的红薯蔓子沿蔓生根。东升一边翻锄,一边 琢磨着心事。他想起爹的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心想,钱真是个奇怪东西, 钱不能买来命,不能买来家,可如果没了钱,人们真是把命也看轻贱了,把家也看 成一个狗窝了。钱有很多的好处,可以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可以娶白己可心的女子。 他想到这里,眼前红红白白又是金菊的笑脸。那笑脸晃了一阵儿,就晃得他心里一 阵空空的慌,一阵实实在在的痛。他想着想着,自己可怜起自己来,丢下锄把,抱 着脑袋,二三十的汉子竟然娃儿一样呜呜哭了。 这时候,他心里突然想起爹的话。他想,爹当初如果死了,自己如今也可以上 报死亡,领取赔偿了?早知道如此,那天就不该打那个电话,就不该让救护车回村 里找爹。他想到这儿,又突然怕了,朝自己的嘴巴扇了两个耳光,然后握起拳头狠 狠地擂着自己的脑袋,直骂自己是畜生。 他回家之后,觉得浑身乏得厉害,扒拉了几口早晨的剩饭,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觉着白己恍惚中就去集上买了一包老鼠药,糊里糊涂就在爹的饭碗里拌上了。那 顿饭爹吃得很香,吃完之后爹便七窍流血,死了。他跑到街上,大喊一声:“我爹 死了,让毒气毒死了!” 这时,他一下子惊醒,望着面前床上平稳地坐着的爹,一阵心惊肉跳,摸摸自 己后背。衣服伞让汗溻湿了。 程东升让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爹也似乎感到了什么,伸手过来抓住了儿子颤 抖的手。一只手抓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又伸手摸儿子的脸。爹摸了儿子脸上的泪, 缩回手去,自己眼角里也流出泪来。 “好好的,爹你哭啥哩?” 爹又破涕为笑了,抓着儿子的手说:“爹没哭,爹没哭……” 爷俩正说着话,外面院子里却传来了什么人的脚步声。程东升探身望过去,看 见镇长领着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程东升虽然不想见到他们,可还是擦了擦泪,从一边搬个板凳放在爹的床前。 镇长提着一箱蒙牛奶,镇长身后的秘书小刘提了一箱火腿肠。他们进屋之后把东西 往门后头一放,便朝程喜田床前走了过来。镇长在床边坐下,先问了程喜田的身体 状况,接着抓着程喜田的手说:“你在村里安排一下,刚过去的这件事儿,任何人 都不要乱说。” 镇长说完这些话,站起身来,摸出火柴点了一支烟,动作很慢,似乎在等待着 什么。 程喜田在床上半躺着,身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把脸缓缓地转过来,眼 皮在不停地动着:“镇长,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一这到底是个啥厂?” 程东升瞪着眼睛,紧紧地盯着镇长,似乎那个答案就藏在他的身上,随时都会 跑掉。可是镇长身子没有动,他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地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只是思想沉潜到什么很深的地方去了。 镇长扑哧扑哧地抽着烟,一根烟抽到最后,把冒着烟的烟蒂扔下,用鞋子使劲 儿捻灭,眼睛掠过众人,望着院子里。 他这样望了—会儿,领人—声不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