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喂,这是谁家的尿布呵?赶快收回去哈!”巡夜的七婆婆在楼下叫起来。等 一歇,无人应声,她拿起手上的铜锣“咣”的就是一下。喊一声,又“咣”的一下。 住在七婆婆隔壁的吴孃有腰痛病,在床上翻了半夜,好不容易刚进入迷糊状态, 被锣声咣的一惊吓,这夜再也无法入睡了。疼痛感复又袭上来,气也上了心头,咒 一声:“老不死!你不让人活了?” 男人被扰醒,也烦:“老东西,这都是孤的!” 夜夜亦如此。为一条破裤头,一块尿布,一把扫把。那锣在家属院里,不是在 这栋楼下响,就是在那栋楼下响,七婆婆不烦,热情相当高。 1961年下半年,是“过渡时期”最为艰苦的一段岁月。七婆婆就在这时当上了 水运局家属院的治保主任。这老太婆历来对工作热心且积极,而且她还常对人吹嘘 :“王户籍查过的,我和毛主席同岁哩!”虽是炫耀,却也叫人觉得这孤老太婆有 了另一种的样子,于是便多少叫人有些敬畏。抑或正是如此,居委里叫她当了家属 院的治保主任。于是,每夜她都威风凛凛戴着个红布袖套巡夜,认真负责得出格。 有时连白天也不褪了那红套套,神气活现地戴着它上街开会。 后来,她兼任了负责这片区的居委会委员,就更渐积极得离谱。 这天,居委会主任带了两位什么领导来检查家属区的工作。检查是顺便,主要 目的是来动员捐“救灾粮”。七婆婆第一回被请到了有上级领导坐的主席台上,心 情格外激动。 领导的动员报告完了,七婆婆又上去鼓了一通劲儿,仍然无人响应,会场笼罩 着沉闷。饥荒已持续了近两个年头,人们饿得散了神,走了形,菜色略带水肿的脸 庞上,再也难以浮现出兴奋的红潮。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七婆婆很觉狼狈,青僵僵的脸上又抠深了一层黑浸。忽然,她颠着两只小脚颤 颤地朝家里飞走。众人纳闷。须臾,她提来了一小袋粮食,往会议桌上一撂,昂昂 然地对几个领导说:“他们不捐,我捐!这是我这月的口粮,我都捐了!” 胀绿了一坝子的眼珠。 领导带头为她鼓掌。那掌声里有佩服,也有鼻嗤:“穷正经!假积极哟!” 七婆婆从不在意别人的贬嘲,抹抹头,把已很干瘪的胸膛伟岸地挺了老高。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七婆婆的伙食开始难堪起来。先前还能变卖些破烂买点 儿高价麦麸子,掺和些萝卜缨、老白菜叶,煮两碗糊糊汤吃。逐渐,糊糊汤见稀, 黄绿色渐重,锅里冒出的气味也越来越难闻,叫人直想吐清水。 同厨房的吴孃见了,心中几有不忍,便道:“七婆婆呀,你这样不行呵。还是 想法去借点儿粮吧。”说完,吴孃又觉此话多余了,灾荒年月,谁都不够吃,找谁 借去? 七婆婆听了很不受用,垮下脸来说:“你这是啥意思?” 吴孃—愣:“七婆婆,我可是好心啊……” “好心,哼!”七婆婆把火钳朝地上一磕,“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在背后嘀咕 啥子,老假积极呀,穷正经啦,哼!” “……”吴孃窘住。 七婆婆狠着劲地把锅瓢碗筷甩打了一气。 吴孃不做声了,捂着腰在屋里闭目养神。 仍是夜夜巡更,风雨无阻。那威风凛凛的呼喊声却明显地弱了势,锣也懒懒的。 七婆婆水肿起来,脸胖胖,体也胖胖,额前水亮。一按一个深窝,半天浮不上 来。 吴孃几回想盛碗菜稀饭给她,又慑于她的威严,落不着好,反讨一顿臭骂。只 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