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这样的人具有如此的智慧,你并不是猜想不出来,你是想亲耳听一听我是 怎么说的,以验证你的推想。但是,不管你推想得如何微妙,你都不会满意的。你 的所有的想象抵不上我嘴里吐出的一个词。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点头了,这很好。 你没有因为戴上了世界大师的光环而变得虚伪起来。我敬重的是像你这样的文学家。 你尽管是我的晚辈,比我的学生的年龄还要小,可我一听说你是当今环球文学奖的 得主,我就兴奋起来了。只有对你我才说我的心底里的话。我从海外回到我的祖国, 我是作为文学家回来的。可我回来的结果是我再也无法创作了。不但没有法子创作, 还得改造思想。改造,你明白吗?人能改造人吗?那是神明的事业,在我的祖国却 叫人来进行了。回来了就出不去,想出去就是叛国。叛国罪可不是小罪。发明光子 弹不需要任何思想,只需把白己变成一个机器就行了。说白了,这个机器就是奴隶。 我要当奴隶了。只有当了奴隶你才能活下去。多少人都被逼死整死了,我不改行, 也得放弃文学,去当一个扫大街的环卫工,去掏大粪,要么到矿山去开矿,点雷管 芯子。我的脑子啊,它是要活动的,它不活动,我就得死。叫我不思考,就等于叫 我死。思考什么?文学这一行是没有出路了,我就改行了。这也是一种改造吧。我 没有预料到的是,一旦钻进科学这一行,我的智力就创造出了奇迹。我在海外创作 文学作品的时候对科学来说几乎还是个门外汉,可自从我放弃了文学,改了行,学 习与钻研开了科学,就连那些从事了半生科学研究的老家伙也都羡慕和嫉妒起了我 ……” 我不明白他的脑子在当年就能转换得那么快,一个人进行文学创作要想做出点 儿成绩都是难上加难的事,他居然能够在文学与科学上都能成了了不起的人物,他 创作的文学作品现在看来都是一流的,而他发明的光子弹就更不用说了,光子弹之 父这个称号可不是一个文学家所能企及的。 “我被关进了监狱。那监狱不是正常概念中的监狱,而是很普通一个牛棚什么 的,野外荒地里的农场,看瓜的棚,一个破烂的窑洞,顶都塌了、漏了。但是问题 的严重程度在于看守多,全村的人都是看管者、都是监督你、改造你的主人。我的 文学作品成了我不容争辩的罪证,那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我写的,我恨 不得那印有作者名字的地方出现的是一只狗的名字,可那永远都是我的名字。那证 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判我死刑都一点儿不会冤枉我的。” 我不明白的是,他既然有那样强烈的思想,为什么还要从海外回来? “我爱我的祖国啊,我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片热土上,我想念我的亲人, 我更想念我的祖国,我以为她复兴的时代来了,我要回来为她的健康发展与成长付 出我的力量。我是为了我的祖国而回来的。不能为她创作文学作品了,我的脑子痛 苦极了,我的聪明才智如何能压抑得住呢?不把它发挥出来,我会郁闷死的、憋死 的。我是被流放到我的祖村劳动改造的。把我流放到我出生的村子,这叫流放吗? 这不是回家嘛!可我却是作为罪犯回家的。我比乡亲们都低一等。我是低等人。平 时我除了劳动外,还要给村子里的批斗大会做活标本。一开批斗会,我就得上台接 受批斗。控诉我在旧的社会里享福,还到海外留学,还成了海外的著名文学家什么 的,说我家过去是财主,有钱,以前享尽了福,现在就受受罪吧。我想也是,乡亲 们的道理也不完全就是错的。一个人好日子过了好长时间,受受罪也是很公平的。 神明是公平的,怎么可能把好东西都给你呢。你啥都想要,这好要这,那好要那, 世上的好事都让你占了,这怎行呢?人人受造而平等,人人在生下来的那个时候都 是光溜溜的,一丝不挂,都是一样的一无所有,但是神却把整个世界给予了他。这 个世界有每一个出生者的一份,是谁把它剥夺掉了,给了其他的人?是人干的。绝 对不会是神同意这么干的。我受受罪也是应该的了。我在祖村里接受监督劳动,劳 动之余除了接受批斗之外还有时间,我的脑子不能闲着啊,我就到村子里的小学校 要求重新学习,从一年级学起。校长就把我的请求对村子里的支书说了。支书派人 把我找了去。他批我说还想成啥精,我就把我的道理细细说了一遍。我说我要彻底 脱胎换骨就得从一年级做起,以前我是学文的,现在我得学理。支书说那你是不是 上完了小学还要上初中,再上高中?高中是给成分好的娃设的,像你这样的,即使 你的子女连上高中的权利都没有,你自己就别出洋相了。我的这个要求被作为阶级 斗争新动向,遭到了严厉批斗。我郁闷了好久,脑子还是闲不下来。我就自己找来 了小学、初中、高中物理和化学课本学习。那些课我不是没有学过,大学里的物理 化学我都学过,只是长期不用,几乎全部忘了,但是经过复习之后,记忆就迅速恢 复了。后来我又通过小学校长搞到了更高年级的物理化学课本,硕士生、博士生用 过的课本,我都把它们融会贯通了。小学校长毕竟还是文化人嘛,他爱才,即使我 这样的中年人只要是好学的,他都爱。假如没有他,我真的还成不了什么光子弹之 父呢。经过多年的学习,可想而知我的物理化学高数的长进连那些大科学家都被惊 动了。我是通过小学校长把我对于光子弹武器的设计转寄给那些大科学家的。时间 不长,我就被调到科研单位了,后来就到了这个光子弹基地。这个基地以前并不叫 光子弹基地,而叫尖端武器基地,因为我而改了名……” 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智力怎么会经过那么巨大的跳跃,还能超常发挥。一 般情况下,文科方面的天才在理工科方面就如同白痴一样,而他却在两个之间隔着 鸿沟的巨大学科方面都是天才,实在是地球上少有的现象。 “我也不知道我在理工科方面潜在的天才智慧,要是不开掘的话,我到死也不 会知道的。我一开掘,我的兴趣就浓厚得不得了。关键是,在我身体上产生的巨大 乐趣。自然界的规律全部埋藏在自然界内部,我发现了一条,紧接着就发现了第二 条,条条下去,其乐无穷啊。这真是个神造的世界。经过科学研究,我从无神论者 变成了有神论的坚信战士。后来我就庆幸自己放弃了文学钻进了科学领域,与神有 了真正的沟通与交流。文学那玩意儿弄一辈子都是与人打交道,连神的皮毛都挨不 上一根。人的世界距离神是多么遥远啊。人的政治经济,那算什么玩意儿啊!” 我眼前这个像恒星一样的雕塑闭上了嘴巴,同时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他就变成 原来在我脑子里所形成的那个样子了,不是个人了,而是个恒星。微型的恒星吧。 他极力否定掉了人的伟大性,当然前提是为了否定掉他自己的杰出性了,目的可能 就是为他最终变形成了恒星样雕塑而寻求安慰吧。 “我的伟大的环球奖文学得主,”他的嘴巴开了,眼睛也就开了。“若是没有 从文学改行从事科学研究,我可能还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神将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你有信仰吗?” “有啊。”我说。 他等待了一会儿。“说一说看。”他请求道。 “我的信仰是民族、祖国、人类和地球。” “这当然是非常崇高的理念了。可我想知道你是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 “遗憾得很,我还没有幸运到触摸到神的机会。” “我建议搞一搞自然科学研究,你就能与神明对话了。” “我这么老了,已经定型了,搞不了其他学科了。” “你把文学方面的世界最高奖都拿到了,就没有必要再把时间和精力花在那上 面了。” “我不是为获奖而搞文学的,我认为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的民族和祖国, 一提起这两个字我就会落泪。我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哀伤。我为何一直存心要来看望 你?当我看见你时,我的心里就在流泪。” “一谈祖国与民族……你把我心底的那些感情也搅起来了。这是个忧伤的话题 啊。自从我放弃文学家的使命的那一天,我进入科学研究的那一天,我的一个命已 经死了,用的就是另外一个命了。猫有九条命,可以死八次还可以继续活,而人有 几条命呢?可以死几次?” “这都是民间传说了。” “是迷信。几十年前我就死了。” “你也不要过于悲观,你毕竟发明了光子弹嘛,这在人类史上也是非常辉煌的 啊。” “环球奖评委会没有把这方面的奖给我,我情绪低落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也 就想通了。我发明的这种光子弹并不造福于人类啊,它除了有害,没有别的好处。 要是把它发射到月球上,就会把月球毁掉,月球就会变成碎片、变成彗星,像这样 的东西弄到地球的任何地方都是不得了的超级巨大灾难。试验它的时候是把它打进 十万米的地下,是它自己的能量把它推进去……我真是罪孽啊,你不会知道结果的, 发生的情况我从来没有向他人说过,外界至今是一点儿信息都不会有的。看你专注 的样子,这正是文学家的状态,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状态。这个内幕我就对你一个 人说了,你可不要外传。”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你一定笑话我都变成雕塑了还如此谨小慎微,这是习惯啊,习惯成自然,我 死了也无法改变。是这样的,那次地下十万米光子弹爆炸试验结束之后,有一个怪 物爬到了我的卧室狠狠地谴责了我一通,他就迅速枯萎死掉了。他原来是地下十万 米深处的一种物种,类似我们人类的物种,可他在氧气中无法存活,氮气对这个物 种来说也是毒气,他把话刚刚对我讲完就枯干了。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枯干 现象就是在我眼前进行时发生的。你一定惊讶地下十万米深处还会有生物物种、类 似于我们人类的物种存在。地下族吧,就暂且把他们叫做地下人。这个地下族人对 我说大地深处是他们地下族的国,他们的族,他们的民,他们在那里已经生存了二 千多年了,他们的国总共有一亿同类。据说他们的祖先原先是生存在地表上的,他 们有民间传说和神话为证,说他们的祖先是为了躲避地表上一个残暴的皇帝而钻进 地下的。开始的时候是生存在一万米的深处,后来就逐渐深入,就深入到了十万米 的深处。他说他们后悔死了,他们还应该继续深入,深入到一百万米的深处,深入 到光子弹打不到的地方。他说他们的国就他一个人逃了出来,而他也面临着死亡。 他一死,他的国他的族他的民他们的地下国地下族也就灭绝了,什么痕迹也不会有 了。因为光子弹把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光化了。光化,你明白吗?就是把所有的物质 化为光粒子,分解成了光粒子,就具有了每秒飞翔三十万公里的速度,就达到了彻 底的自由状态。可是光子是没有任何意识的。” “是真的吗?”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就相信我吧。你可能想像会有一亿地下人的血液涌上 地表,形成血洪与血暴,一定会淹没几座大城市、淹没无数的村庄,根本没有那样 的事发生,那些海一样多的血啊肉啊全化为了光粒子了,全有了光的速度飞到太空 里去了。这真是一场噩梦。那个地下族向我控诉之后,我看着他枯干的身体,就下 了决心不再搞光子弹试验了。地下光子弹试验绝对不能搞第二次了。那个地下人为 何要爬到我的卧室对我说呢?我想到了地下,我们的地球下面一定还有类似地下人 那样的物种,他们生活在地下一万米、三万米或者十万米或者更深的地方或者更浅 的地方,比如五千米三千米的深处,搞一次地下试验,会毁灭多少无辜的生命。你 还记得那次特大地震吧。” “记得。” 从雕塑的眼睛里流出了液体。“唉,作孽,真是作孽……”他喃喃道。 那次大地震造使四十万同胞失去了性命。我的眼睛也湿了。 “我的罪孽深重巨大。”他深深地换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