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我的青椒肉丝面摆上桌后,我才听到门铃响,陶安才到屋。她精疲力竭地将 行李一件一件挪进屋里,她的羊毛围巾解开了,外套的拉链也拉下了,都敞着,她 身体的热气扑面而来,健康的年轻的饱满的充满欲望的热气,这热气让我想到了电 动马达之类的器物。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充满魅力的。她的情人一定是潇洒多金的, 年龄绝对比她大十岁以上。这世上,年轻的都在奔命,谁有闲钱去找小姐洗脚按摩, 只有有钱的中老年男人才会花钱去寻快活,找刺激。 她把行李放置妥当后,便从包里拿出黑色的手机充电器,两眼像老鼠似的扫视 我房子的墙壁。她问,姐,哪儿有插座? 我说,没了手机你活不了是吧? 她没回答我的话,她发现了鞋柜上面有个空余的插座,走过去将充电器插在上 面,然后是手机开机的声音。伴着这种声音,陶安绷着的双肩忽地落了下来,脸色 的神色也变得舒缓。她将手机小心翼翼放在鞋柜上,然后转过头对我笑了笑,说, 姐,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客气让我的心莫名一软,体谅了她许多不能说出口的苦衷,我说,赶紧吃 饭吧。中午简单点,晚上我再做两个菜。 在她捡起筷子绞起一箸面条递进嘴巴里的时候,我说,刚刚龙龙的爸爸打电话 来了,他可能明天就过来,他说他要……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陶安猛烈的咳嗽声。她的脸涨得通红,连眼睛也是 红的。她呛着了。她的慌乱让我意识到她极度不愿见龙龙爸爸。 她说,我跟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不可能回头 了。 我说,龙龙爸爸还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他可以不计前嫌。 她说,你不了解他,他的心才狠,前些时我要出门,他居然把龙龙衣服脱光了 把他赶出来,他说要走就带龙龙一起走,不要把个拖油瓶甩给他。那天起好大的北 风,把龙龙都冻感冒了。 我说,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是你背叛家庭在先,你给男人戴绿帽子,这对男 人是多大的侮辱,你自己把事情做成这个样子了,人家还能给条路让你回去,这已 经够对得起你了。 她不再说话。面条也没吃完。她又变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离开餐桌,撤 退到沙发上,装模作样喝了口水,然后就走向了鞋柜,摁开了手机,手指在手机上 跳动起来。看她握着手机一动不动的贱样子,我又气又恨。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 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噌噌噌”的声音。龙龙忽然扭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又 害羞地转过头去。我问龙龙,爸爸妈妈你最喜欢谁?龙龙说,都喜欢。我说,如果 只能选一个的话,你是选妈妈还是选爸爸?陶安似乎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她停 止了手指的拨弄,望向沙发这里。 龙龙低下头将手里的蜘蛛侠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说,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 忽然龙龙哭了起来,他说,我不要爸爸妈妈分开,我要爸爸也要妈妈。陶安走了过 来,将龙龙接了过去,说,你昨天不是说跟妈妈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龙龙在陶 安的怀里踢腾起来,哭喊着,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不要跟妈妈一个人,我要爸 爸妈妈在一起。 龙龙的哭闹令陶安很烦躁,她一手抱着龙龙,一手握成拳头朝龙龙的背上揍了 两拳,吼道,哭哭哭,再哭,把你丢到江里去,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没良心的。 两拳下去龙龙的哭声越发地大了。过了好半天,龙龙的哭声才小了些,趴在他妈妈 肩头沉沉睡去。待龙龙熟睡后,我说,陶安,坐下,我们聊聊吧。 陶安朝鞋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坐在了沙发上。我给她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客 厅里弥漫一股糊锅巴的苦香气。龙龙的呼吸声和钟表的“噌噌”声融在了一起,电 暖炉的温度也升高了,暖意使得这狭促的空间有了家常温馨的景象。如果没记错, 陶安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陡然降临的陶安和她怀抱里的孩子都提醒着我,我已经 落在了时光的深处。我和她,面对面,静静的,就像两棵树,在光阴的面前,她已 经抽枝发芽,而我却是光秃秃的。她令我胆怯、心慌。 是要谈一谈的,可是我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我咳嗽了一声,我问,非要离 婚吗?你是有孩子的人。 陶安不说话,两只手在大腿上绞来绞去。她的指甲修剪得方方正正,涂了蓝色 的蔻丹胶,在扭动的时候就会闪现出微弱的胶质样的光。 我问,你现在找的这个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准了吗? 她说,他对我很好,其实对龙龙也很好。经常给龙龙买东西。 我冷冷一笑,说,再好能好过亲生父亲? 她又不做声了。我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很有钱吗?是老板?还 是官员?其实我一开始就对这个问题有兴趣,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她说,他叫 林大庆,二十岁。 我说,二十岁?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她开始抠指甲,大拇指上的蔻丹胶已经被她抠得一片狼藉了。她说,不是你想 的那样。他父母都是下岗工人,现在他爸爸在县城跑摩的,她妈妈在人民医院做保 洁,他在一家户外广告公司做安装。 这与我之前猜测的相距甚远,她并没有傍上大款。我点燃一支烟。如果她是真 傍上了大款或是高官,我会象征性地谴责她几句,然后半推半就地让她心愿得逞, 拣高枝飞也算是女人的前程,我没有必要阻止她去过阔日子。我甚至还卑鄙地想着, 她混好了,以后说不定还能照顾到我。可是她选择再婚的人却是这样的条件。一个 三岁孩子的母亲了,还在城堡里做着爱情的梦。真是可笑。 我说,你大张旗鼓出个轨,背个不守妇道的骂名,落个离乡背井的下场就为了 一个屁事不懂的穷小子?你疯了是吧,雀儿都知道拣高枝飞,你连个雀儿都不如, 猪脑子。 这时,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是有短信进来了。陶安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我火了, 我说,不许去。陶安站住了。又一条短信进来了。陶安一脸焦急,拿眼神哀求着我。 如果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想我会扇她的。因为我们隔着两层肚皮,又有着 长久的生疏,我只能跟她保持客气。她是让人生气的,荒唐无知令人生气,自轻自 贱令人生气,头脑简单令人生气。一连有四条短信进来了。她立在沙发边上像一只 得了狂躁症的狗。她叫,姐。我说,给我坐下。她没有坐,她说,大庆今天会来武 汉的。他说他有个表姐在汉正街做服装生意,他来给她表姐帮忙,他说等他安顿下 来了就会接我和龙龙过去,他说他还要给龙龙找幼儿园呢。 我说,对了,你跟那个林大庆,林大庆爸妈知道吗?同意吗? 她又不作答,低下头又去抠指甲去了。哼,用屁股想都知道人家父母是不会同 意的,一个正经人家,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二婚媳妇,还带一个拖油瓶呢? 贴钱贴米替别人养儿子?她跟林大庆怎么会有结果,这个执迷不悟的蠢女人。这样 一张底牌也值得她背叛自己好端端的家庭? 我说,明天龙龙爸爸就来了,你必须得跟他回去,你也必须得跟这个叫林大庆 的断绝关系。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选择林大庆那就是自寻死 路。到时候过得不顺意,你难道又要离一次婚吗?左一次离又一次离,离一次掉一 次价,你越发找不到称心的。 她的气焰终于矮了下来,坐在了沙发上,一脸戚色,两眼盯着厨房的窗户。屋 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有了一大片的阴影,我们在这一片阴影里僵持着,我的茶冷 了,她的咖啡也冷了,那股子烧糊了的苦香气还氤氲着。 这时躺在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是庞龙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 心前面带刺的玫瑰。陶安从沙发上弹跳而起,像革命者听到党召唤,箭步冲向鞋柜 捧住手机,急急地贴在耳朵上,“喂”了一声后,就泪如雨下。对着手机急急地说,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解释。陶安朝我看了一眼,显然她是在忌讳着我, 有我横在客厅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半天不回信息的原因。 我忍无可忍,将烟头狠狠摁熄在烟灰缸里,然后转身进了卧房,将门重重地傍 上。去他娘的两只不要脸的蝴蝶,一对狗男女。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落魄地坐在床 头。窗外暮色四合,许多窗户里都亮起了灯。各种颜色的灯,白的、红的、黄的、 紫的、蓝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是立在窗户边欣赏别人家的灯光来打发漫漫长夜的, 直到这些灯光次第熄灭,直到深夜的来临,直到这座城市停止骚动,我才肯倒床睡 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如此固执地立在窗口,是在渴盼什么,我只知道年纪越大我 越难对抗这可怕的深沉的寂静的长夜。 现在我立在窗口等待对面楼里亮起一盏又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