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听到客厅里传来“咚”的一阵响,接着是龙龙的哭声。我开门出去发现龙龙 从沙发上掉下来了。我叫陶安,没人回答。我将灯打开,客厅里没有人,鞋柜上充 电器还在但手机不在了,那线如孤魂野鬼吊在插座上,我推开卫生间的门——空的, 厨房——空的,阳台——空的。这个女人握着手机出去了。 我抱着龙龙给他揉脑门,他哭着要妈妈,我不知道该朝哪儿去找他的妈妈,我 只能任他哭喊。他终于停下来了,说他饿了,又要看电视,我帮他摁开电视,然后 就到厨房去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做什么吃,我压根儿没心思弄吃的,胡乱打了两个 鸡蛋给他蒸上。我不知道陶安要带给我什么样的日子。从早上出发到车站接她到现 在,我有种深深的疲倦感、挫败感、乏力感、无助感。我只希望她能快点离开我这 里,任她去嫁狗嫁鸡。 姨妈。龙龙在外面叫我。 我出来问,有事吗?龙龙。 我要尿尿。 待我牵他的手打算领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有一摊水,我伸手摸他 的裤子,裤子已经湿了。 小东西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儿朝我怀里拱,小脑袋拱得我怀里热 腾腾的,我的内心一瞬间像棵水草一样柔软,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融化似的。我望向 墙边几个行李包,问,龙龙,妈妈给你带换洗的衣服没有?龙龙点点头指了指那个 红色的帆布包。我过去打开拉链,在里面翻腾出一条小秋裤小绒裤和小仔裤。那条 褐色的小仔裤被什么钩住了,拽了几下没拽动,我便将上面几层衣服都扒了出来, 原来是线头被相框的金属扣给夹住了。我将线头从金属扣里绕了出来,顺手将那个 相框翻了个面。忽地,我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陶安自己做的一个全家福,她和她妈妈还有父亲是一张照片,我是一张单 人照,在这两张照片的空隙里,陶安用水性笔画了一只手臂,看上去仿佛这只手牵 着我的手。这张照片里陶安大约才十岁,而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从她生下来就开 始当她不存在,而她却一直伸手将我牢牢抓住。这黑色的一只手臂,有蛛网的效果, 网住了我陡然生出的温暖。我想这一定是父亲教育的结果。是父亲将我这个姐姐强 行推进了她的骨血里。 我将这相框放回原处,这也许是陶安的一个秘密,我不想让她察觉出秘密被发 现的痕迹。拉上拉链的时候,我的心有种被填满了的感觉。 我将怀里的这团热烘烘的肉抱到卧房里,给他换上干净的裤子,我用手挠他的 脚板,令他笑着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这个香喷喷的小人儿,我猛地抱住他,在他 脸上亲了一口。心里有一闪念,如果父亲和奶奶在,看到这个小人儿会是怎样的光 景,一定是欢喜的。一时间我的眼里有了些湿气。我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昨天买 的麒麟锁拿了出来,戴在龙龙的脖子上,银器在灯光下闪现出亮白的光。 客厅的门被推开,陶安进来了。她穿着一件掐腰的红呢子大衣,白毛领,黑色 铅笔裤,脚下高跟鞋,锃亮的。眉毛画过了,眼线描过了,嘴唇估计也是画了的, 只是那抹红残了,淡了,是她吃东西吃淡了,还是有东西吃她吃淡了我不好猜测。 而且她回来并没有急着给手机充电,证明不是出去打电话去了。看样子,那人也没 有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从她推门进来那副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今天 晚上是无法在我面前斗起狠来。她还得选择在我的屋檐下低头。我忽然想对她好一 点儿。 我问,林大庆来武汉了? 她说,嗯。 我问,他跟你怎么说的? 她说,他跟我说他先去找他表姐,先帮他表姐干活,然后再找住处,把我跟龙 龙接过去。 我问,你吃过饭了吗? 她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不饿。 呵呵,不饿。我心里冷笑。怕是他连请你吃碗热干面的钱都掏不出吧? 她说,他是打破了家里的窗户逃出来的,手上被玻璃划了好多道血口子,他是 央求他做物流的朋友,睡在装货的车厢里来的武汉。他也是不容易。 我说,你容易? 她去了趟洗手间,然后她问我,你们这儿附近有洗浴中心吗?我想找活儿干。 空玩,心里总不踏实。 我从她的话语里揣度出了她经济上的拮据,刨一爪吃一爪的人是不能闲的。我 的心又软了一下。在这个世上,漂亮的女人都有大树可以背靠着乘凉,她没有,她 还得伸长手臂去为别人遮风挡雨。我忍住自己的情绪,决定不再责备她。我说,附 近倒是有几个,明天再说吧。 她很急的样子,说,洗浴中心大都是晚上生意好,现在去吧,还可以看下客流 量。 反正都还没吃饭,刚好去外面把肚子问题解决,我便同意了。她在抱龙龙的时 候发现龙龙的脖子上戴着的银麒麟,问龙龙,这是谁给的?龙龙说,姨妈。陶安朝 我笑了笑,说,谢谢姐。 陶安不肯在吃饭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便在一家洋快餐店里买了三个汉堡和鸡腿 出来,边吃边走。 记忆中左边靠长江大桥那条街上有几家洗脚城和洗浴中心,街上有点冷清,一 幅城管光顾过的景象,往常像这个时候街两边都有摆地摊和卖烧烤的,很是热闹, 我还打算给龙龙买把玩具手枪的,这点儿小心思落空了。路上她跟我说起她跟林大 庆的事儿。她说她结婚后,她老公就没有在洗脚城做事了,田文军觉得一个男人在 洗脚城成天给人捏脚不是长远之计,便寻思着做生意。起先是卖烧烤,每晚推着铁 皮炭车在街角旮旯卖烤羊肉串和鱿鱼串,烟熏火燎的赚不了几个钱还成天被城管追 着屁股跑,烤了半年这买卖也就黄了。后盘过一家洗脚城门面,不到半年赶上拆迁, 一夜间店门口砌出一堵墙来,然后各种建筑垃圾横在店门口,一桶桶泔水和馊饭往 店门口倒,成天苍蝇成堆,谁还来洗脚。找拆迁办讨说法,拆迁办的说这条街的门 面早在一年前就把拆迁赔偿款给付了。去找之前的门面老板,打手机已停机,拿了 当初的合同上签的名字和身份证去派出所查,结果是查无此人。被骗了。后来,田 文军就死了在城里混的想法,回郧县老家农村去养鸭子,买了两百只鸭苗,每天背 着一竹竿,沿着河滩放鸭子,卖鸭子卖鸭蛋,头一年小赚了几个钱,尝了甜头,第 二年买了四百只鸭苗,结果遇上禽流感,他的鸭子被当地政府挖了个大坑给一齐活 埋了。白忙活了大半年,可是田文军却对放鸭子上了瘾,一心一意在老家做他的鸭 倌。隔三差五田文军就打电话给她,讲话的声音都跟鸭子似的,嘎嘎嘎,他总是不 断伸手向她要钱,鸭子走瘟症看病要钱,修鸭舍要钱,把鸭子运到集市上去要钱, 钱钱钱。 那时陶安就在我们县城的洗脚城里给人捏脚,县城消费低,捏一只脚三十元, 店家得二十,捏脚工得十元,捏一只脚要一个小时,蒙店家照顾,有了生意尽量点 她的钟,但一天也就差不多捏十个脚,捏脚是力气活,一天捏十次,劳动量就算大 的了。一个月也就三千来块钱。当然,还是有外快的,洗脚的时候如果向客人成功 推荐了洗脚用品是有提成的,这些加起来,一个月差不多就有了五千来块,这些钱 除了糊自己一张嘴外,其余的都被田文军给要去了。 陶安说这些的时候不自觉叹了口气,那气叹得无奈也叹得沉重。她说她每天十 个手指头泡在水里给人洗脚搓脚捏脚,是希望能多存点钱,以后寻思着在那个地方 再开个洗脚店。可是自己每每攒着攒着就被田文军一筷子夹了。她说,那些钱装在 口袋里跟自己的亲人一样,被人一下子拿走就跟在我身上挖个坑一样。他拿这些钱 投鸭子,还拿这些钱修他老家的房子,外面贴的瓷砖,里面铺的地板,热水器、空 调什么的都装的。说是为我装的,可我一年能住几天,而且我们将来要在城里做生 意肯定就得在城里买房子,把钱投在老屋里不等于是打水漂吗。可是我跟他讲,他 就说我小气,他说他爹妈养了他,如今他爹妈老了,把房子弄好让两老享享福又怎 么了。每次吵架,龙龙就会在一旁哭,他害怕我们吵架。为了不吵架,我只能尽量 少回家,眼不见心不烦。 林大庆其实是我们店里的一位客人,以前我们开店子的时候他就经常去照顾我 们的生意,田文军也认识他。后来,田文军回去养鸭子了,我另寻出路,他又赶着 过来点我的钟,每晚都来,因为是熟人我也很喜欢跟他洗脚,捏脚的时候两人说说 话挺自在的。后来,我给他捏完脚了他也不走,就坐在一旁看电视,等我下班。我 如果上夜班的话下班是很晚的,他守得哈欠连天叫他走他就不走。有段时间回家的 路在重修,把路灯的线挖坏了,晚上黑灯瞎火的,加上是背街的路,很冷清,一个 人走心里还是有点儿打鼓。亏了林大庆每天晚上都把我送回到我住的地方,刮风送 下雨也送。有一次还真遇到了两个小混混,其中一个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要我们 把钱包交出来,我当时吓得不行了,准备把钱包给他们的,钱包里是刚领的五千多 块钱的工资。林大庆跟那两个小混混打了好半天,才把那俩人打走。人心都是肉长 的,人家在我面前连命都可以不要,我还能说什么呢。何况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我没有说话,一路上都是她在说,我在听。身后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陶安个子并不高,而且瘦,肩膀窄,看起来人就显得很单薄,这样一副肩头上却压 着整个家庭的担子,公公婆婆丈夫儿子还有那些数不清的鸭子也问她要吃的。 到了一家洗脚店了,这家店门脸不大,招牌也不怎么显眼,一圈LED 小灯安装 得抠抠搜搜的,不过门前还是有招聘的公告,急聘洗脚技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 地方,在我眼里这种地方都有藏污纳垢的嫌疑。我抱着龙龙陪着陶安一起走进去, 有服务生鞠着九十度的躬请我们上楼,像没有解放的西藏农奴。我为我的口袋支付 不起这样的热情而感到胆怯。我连连说,我们不是来洗脚的,是来找工作的。小伙 子就显得有点儿冷漠了,他把我们带到了旁边一间房,叫了声吴经理,有人应聘。 那个吴经理从电脑上的扑克牌上抬起头来,问是谁找活?陶安说我。油光满面的吴 经理顿时像太监似的冲陶安欠了欠身。陶安坐在沙发上动也没动。她不是在求职, 是职在求她。不像我找工作,处处都是爷。吴经理问她,做了几年了?陶安说,五 年了。吴经理满脸堆起笑来,说,好好好,是老技师了。陶安问,你们这里工资怎 么算?吴经理说,客人洗脚是一个小时,收费是四十,技师抽十五元,推销产品的 另外按照推销价格提成。趁陶安转眼珠子的当儿,吴经理又赶紧说,我们这里有的 技师做得好的话,一个月六七千的都有,其实像你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到洗浴部做泰 式按摩日式按摩,你如果不会,我们可以教你,保证你两天就能上岗,做按摩一个 小时是一百五十元,技师可以抽五十,份子钱高一些,赚得就多。那个吴经理说完 后笑眯着眼,一脸期待地等待着陶安的意见。我虽然没有做过泰式按摩,但是混在 城市里,总还是有所耳闻,有时候单位的男同事互相帮了忙,就会在下班后把手搭 在肩上,说,走,我找个漂亮妹子给你按个摩。说完还嘿嘿地笑,男人只有在说到 下半身乐趣的时候才会有那种笑声。我将头埋在龙龙衣服后面的帽子里,跟那个吴 经理一样也在等待陶安的回答。我心里跟陶安算了一下账,如果她选择做按摩一天 五百的收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她一个月就可以拿到一万五千块,可以轻而易举 地成为城市里的高收入人群。这是很有诱惑的。大约五秒的沉默。陶安很清晰地回 答了吴经理,她说,不。 我们又去了另一家,这一家阔气些,门前有对石狮子,大厅里装修得金碧辉煌, 看上去很高档的样子。同上一家一样,依然是巴结讨好的经理,冷漠淡然的陶安, 说到底,这还是风月场所,漂亮是能换饭吃的,像陶安这样标致妩媚,浓妆淡抹皆 相宜的女人那就是棵摇钱树。我刚开始以为陶安的工作会很难找,现在才知道,像 她这样的无论走到哪儿都饿不死的,只要这张脸还在。在这里,那位管招聘的经理 同样劝陶安到洗浴部,这里的洗浴部,泰式按摩日式按摩是三百块一个小时,按摩 师可以抽八十,推销产品另外算,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两万。陶安依然很响亮地回绝 了。往回走的时候,我对陶安说,你为什么不做泰式按摩呢? 陶安说,你不懂。 她这么说,我立刻就懂了。就算那种按摩会擦枪走火有性交易,可又怎样?只 是我不好再说什么。其实陶安不用介意的,我倒希望陶安能去做什么日式按摩,日 式按摩,钱多呗,这个世界谁还在乎一个洗脚妹的贞节,黄泥巴跟屎在一起,还不 如就成了坨屎算了,至少没人敢随便踩。这一行也是吃青春饭的,陶安现在是年轻, 可终究会老的,不可能到了三十岁了还去端个洗脚盆给人洗脚捏脚吧。撇眼看那些 角落里受培训的小姑娘,都只十六七岁的样子,她们眼神生涩,穿着打扮都还流露 着一股乡野气。这行里年轻姑娘也如韭菜,一茬接一茬。陶安的出路就是趁年轻多 赚点钱,为以后的生活不说铺条金光大道最起码也要康庄大道吧,不能一味地只顾 眼前,不为长远的将来做打算。 龙龙已经趴在陶安背上睡了,我们往回走,彼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风吹着白 杨树,一片巨大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