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次日早上刚醒来,就听到敲门声。田文军在门外说,龙龙,爸爸走了啊。陶安 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坐起说,你去哪儿?陶安穿上羽绒服走出房间。陶安说, 你得把龙龙带走,龙龙跟着我,我无法上班。田文军说,你想得美,你不就嫌龙龙 影响了你跟野男人约会吗?你把我当苕?陶安说,龙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 带龙龙走又怎么啦?他总要上学吧。田文军拍了拍衣服说,我管他上学不上学,耽 误他的是你不是我,你搞清楚,你这个烂女人。你当初做这种事的时候你就应该想 清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跟麻烦,你去找野老公快活,让家老公看孩子,你也太能损 人了吧。陶安说,你如果是个男人,那就干脆点,离婚。田文军冷笑起来,说,离 婚?成全你?呵呵,我告诉你就不离,我拖死你,要离也可以,给我三十万。陶安 显然是词穷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一味地说好笑好笑,真是好笑。你真是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我忽然听到一声巴掌拍桌子的声音,然后田文军咆哮着说, 你个婊子养的,你说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你他妈的才不要脸。你信不信,老子现 在就把你捅了。 龙龙被吵醒了,他听到了外面的叫骂声,他像一只泥鳅一样钻到了被子里面。 我披着衣服赶紧出来。我对陶安说,龙龙醒了,你去给他穿衣服吧。陶安听话地进 来了。田文军站在沙发旁还处在脸红脖子粗的愤怒里,头发蓬得像鸭毛似的。他深 深地吐出一口气,说,姐,我家里确实太忙,这两天下雪,我怕鸭棚的草不够,我 得回去照管照管,我过两天再来,你帮我劝劝她,龙龙还小,不能让他没有爸爸或 是妈妈。 我点点头。我很认同这个道理,无论他们的婚姻有多稀烂,可是为了孩子,他 们必须得捏合在一块,这世上只有亲生父母才肯为孩子使出真力气。田文军临出门 的落魄相让我生出了一点怜悯,生在穷乡僻壤里,又想发家致富,早早成个家,想 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结果东奔西忙,钱没挣俩,却挣了顶绿帽子。倒霉的人。 田文军走后,我回到卧室,时间还富余,我打算好好劝劝陶安。我虽然没成家, 但是我自认我看清了男人,男人的一生中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男人是很现实的。 我跟陶安说,林大庆是靠不住的,人家家里不会允许你们,没哪个父母会让自己的 儿子娶个二婚女人,还带拖油瓶的,再者林大庆一没文凭二没手艺,没有正经工作, 这个世上,钱是安身立命之本。现在是新鲜,你挣钱贴他没关系,天长日久你贴得 起吗?还有就是年龄,人家比你小两岁,二十来岁,懵懂无知,等他将来醒悟了, 扔你就如扔一张擦屁股的纸。将来不好,你遭殃,将来好了,你更遭殃。与其将来 翻脸,还不如现在就丢开,彼此留个念想。 我苦口婆心地劝说半天,她横竖不吭一声,只一味地低头啃指甲。我说,这些 你难道都没有用脑子想过?你长得又不差,别人的女人容貌不及你一半的,出个轨, 傍个大款什么的,房子车子票子样样周全,你倒好,找这么个瘪三,什么都没捞到, 反倒自己倒贴,说出去不嫌丢人?这种事如今也寻常了,偷了腥,人家都知道把肉 埋在饭里,你倒好,过个瘾过得世人皆知,还真把自己玩进去了。你是傍个大款或 是当官的什么的,算了,好赖将来还靠得住,找个比你还穷的穷小子,为了他把自 己的家也毁掉,你以为建个家多容易? 她的安静让我有种讲述的乐趣。多年的单身生活,回到家就是面对四周冰冷的 墙壁,没人跟你说上话,嘴巴都闭臭,现在你说话,还有听众,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我有点停不下来,在数落中,我有了种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优越感。忽然她 抬起头望着我说,姐,能把你手机借我一下吗? 我愣了愣,问,你借手机干吗? 她不说。这让人很生气。显然她是想跟那个林大庆联系,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低着头啃了一会儿指甲,说,我想跟他打个电话,他一定很着急。她说着还 皱了皱眉头。皱得眉间显出两道深深的沟,两只眼睛里射出急迫的光。 我说,哪个他? 她有些不耐烦了,但是不好表露,忍了忍,说,林大庆。 我忽然就火了。我觉得我方才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全白瞎了。我以为她的沉默是 臣服,没想到是另一种反抗,人家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彻底没辙了。 姨妈,我饿。龙龙从被窝里钻出来对我说。 找你妈要去。我没好气地跟龙龙回了一句。这世上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蹬鼻子上 脸,连小孩子都知道,他凭什么饿了找我,凭什么他找我要吃的,我就得伺候他? 陶安像块木头一样坐在床上,下半身偎在被子里。对龙龙的叫饿声和我的回答 置之不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扭身从枕头下摸出了被田大军昨晚摔烂的手机,她 检查了手机卡和电池,然后长按开机键,可是半天了手机没有一点儿动静。她似乎 并没有死心,将手机电池掰下来再按,再掰再按。她真是犟。我从她手里一把夺过 手机,然后下床打开窗户,在她恼怒的“你要干什么”的质问中,将手机扔到了外 面,很快,下面传来了“噗”的一声,那是泥水四溅的声音,可能地面上的雪已经 融化了。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陶安瞪着一双眼睛吼我,她终于跟我吼了,她不断做 着吞咽的动作,好像胸间总有东西往上涌一样。 你个烂货,你还想着那个二流子,这个家你还要不要,早知道你是个下贱胚子 你就夹紧你的大腿不要结婚,不要生下孩子。我气急败坏,恨不得一句将她骂死。 陶安也气了,她的脸板着像块棺木,她说,你真是说得轻巧,过日子哪像你说 得这么容易,谁长后眼睛了?我要知道跟田文军结婚过个三五年是这个样子,我还 嫁给他,我疯了我。可我现在跟田文军过不下去了。你知道不知道过不下去是什么 滋味?就是我现在跟他是仇人,他看我恶心,我看他恶心,不是你们说的看在龙龙 的分儿上忍一忍凑合着过就可以的,谁能跟粪凑合着过? 陶安越说越激动,她说,我们也不是一步就走到今天的,之前我也曾想过回头, 跟林大庆的事情穿了后,田文军让我辞了工作回他老家去,我到他老家去了。待了 三个月,跟坐牢似的,你要知道这样的事出了,没哪个男人会真正接纳的,心里总 是有道坎,成天在你耳边讲些含沙射影的话,折磨你,包括他的爸爸妈妈也是,把 我跟林大庆的事说给他们村里人听,弄得他们村里人一天到晚用怪怪的眼睛看我。 有时候出去走一下,莫名其妙就会有口痰吐在你的脚跟前,有时候甚至是身上,这 种日子我能过下去吗,我出了轨又怎么了?我偷了人难道就变成畜生了?就该受人 作践?我跟田文军过不下去了,你们凭什么要逼我跟他在一块?是人都会选择跟自 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谁会选择跟自己讨厌至极的人在一起过日子?结婚了又怎 么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难道我的权利就没有了? 陶安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两边口角都溢出了口水。她的脸涨得通红,双眼亮晶 晶的,仿佛有泪光,她抬起手抹了抹眼睛,虽未洗漱,但依然很标致,即使披头散 发也别有一番女人的味道。她继承了她母亲和父亲五官上的优点,好看得让我憎恨。 我没想到陶安也有脾气,发起脾气来是如此的咄咄逼人。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 理,在她咆哮的时候,有那么两刻我的心被震荡了。她没有回头的路,虽然田文军 不同意离婚,但这种不离也许不是善意的,而是别有用意的折磨,以婚姻当铁链拴 住她,然后无休止的侮辱践踏,无处申辩。有时候一举杀之并不能消心头之恨,唯 有慢刀子割肉,看人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才能消解恨意。 我起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吸了一根烟,最后我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了她, 她先是挺硬气,不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她急急地按了一串号码后就下床了。 我给龙龙穿好衣服后就将他抱进了厨房,我将昨天的剩菜剩饭热了一下给龙龙盛了 一碗,放在桌子上,让他自己吃,他的筷子用得很拙,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 赶紧收拾好自己上班去。 陶安把自己关在阳台上打电话,她只要一打电话,就进入到了忘我的境地,什 么都顾不了了。我洗漱完后,她的电话还没有结束。我想到我好像还有一个旧手机, 机型很老了,但是打接电话没有问题。我从抽屉里翻出来,将她的卡上了上去,给 移动打了个电话,还能用。我走到阳台,将这个手机给了她,然后强行把我的手机 从她耳旁摘了下来。 她接过那个旧手机,按了按,忽地眉开眼笑,说,哎呀,太好了,这个手机太 好了。谢谢姐。 我说,我上班去了,你怎么弄? 她说,你去吧,我在家里守着,没事的,晚上我可能就要出去上班了,龙龙还 得麻烦你照看一下。 我说,这个好说。 临出门时,我将家里多的一把钥匙给了她。她接过钥匙后,嘴巴抿了抿,一副 想开口又很为难的样子。对于她不主动提出的问题我一般都不选择搭讪,这个女人 尽是麻烦,能少一事儿尽量少一事儿。在我下了楼梯后,她还是在我背后“哎”了 一声,我扭头问,怎么了?她咳嗽了一下,说,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我问,借多少? 她说,五十。五十就可以了。 我从钱包拿出了两百给她,我说,你先拿着吧。我钱包里有一千块现金,我本 可以给她五百,但是我在数这五百的时候,有些舍不得,我挣钱也不容易。上班盯 着单位的财务报表,眼睛都快瞎了,挣的是血汗钱就无法做到出手大方。何况她也 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大老远从家里来投奔我,不曾给我带包糖,我也就不用那么 费心招待她。 看得出她想拒绝另外一百块钱,但是她无法拒绝,她将两张钱捏在手里对我说 了声谢谢。我能感觉那声谢谢是从她体内发出的,她真的是山穷水尽了。这两百对 于她眼前的日子来说,仿佛一根柴火对抗整个冬天。我后悔给少了,可是我瞬间也 为自己开脱了,我不是救世主,各人的罪各人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