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到家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两点了。我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就径直进 了房间,并将门反锁。我不想再搭理他们母子二人。沙发上有被子,厨房里有吃的, 他们爱咋咋地。 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对陶安有许多不满,不满她为个野男人连孩子都不顾,不 满她对那对中年夫妻的出手阔绰,撸个金戒指给人家跟我都不商量一下,她这么有 主张,这么有魄力,那又何必在其他事情上来向我讨主意呢。我跟她从来都隔着厚 厚的肚皮。她不过是把我这里当成了她们娘俩不要钱的落脚点。她来我这里两三天 了,没帮我洗个碗,没帮我把家里收拾一下,她每天都魂不守舍的,跟我说句话也 是心不在焉。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守在电暖炉边上,勾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有 电话响,拔腿就往外面跑。我长年一个人生活已经习惯了,现在陡然添了她们娘俩, 我做什么事都别手别脚的,哪哪都不方便,我忍她心都快忍肿了。生活对她的指教 还不够,当她真正被生活压迫得无法动弹的时候,而她还选择活下去的话,她就会 懂得许多为人处世的技巧,比方世故、圆滑、精明,她会懂得看人的脸色,会懂得 奉承迎合,她会为了跟人和谐相处拔去身上的刺,会为了穿上鞋子把脚上多余的肉 给削掉。 客厅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她们是睡了还是怎样。我起身披了件衣服打开 门假装去厕所。我眼睛里的余光看见龙龙已经睡了,她坐在沙发上掰手机,估计手 机被她调成了静音,划来划去没有什么声响,屏幕上的蓝光照得她的脸惨白惨白的, 活像个女鬼。我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她抱着被子做 出一副马上躺下的样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到她如此谨慎憋屈地在我的地 盘里生活,我的心里得到些许满足。她到底还是忌讳我的。她察觉到了我对她的感 觉,她也许什么都懂得,但是她都藏在心里,不说。她不说不表达她的情绪也许并 不是出于对我的尊敬,也不是来自她的性格,而是她的处境使她不能表达,只能委 屈地蜷缩在沙发上,只能受我的白眼、谩骂甚至是耳光。一个人强势是需要有硬的 东西撑腰的,要么钱,要么人,要么是看得见的未来。一个嫁了个穷老公又为个穷 小子要离婚的洗脚妹,有个屁未来,她的穷困就跟弹匠手里那根弦一样会一直单调 又铿锵地延续下去。 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骨头,她对我劝解的不接纳,对我不亲近的躯体,还 有不与我商量就撸下戒指来感谢别人,这些都是她的骨头,她的刺,她隐形的强硬 令我不快。 一夜未合眼,许多以前的光景都重新来到了脑袋里,清晰的记忆折磨得我翻来 覆去,到天亮时,我已积攒了许多的恨意。我起床后将房间里他们娘俩的衣物抱了 出来,扔在沙发上,然后打开她的箱子,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塞了进去。陶安听到 响动后,从沙发上坐起,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请你今天给我出去。 陶安说,那等我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 我说,那你打吧。 她真当我的面打起电话来,她对电话那头说,你能过来一趟吗?把我和龙龙接 走。说着朝我这边瞄了一眼,对着电话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姐要赶我们走。昨天 龙龙差点儿丢了。她跟电话执拗了一会儿,然后将电话递给我说,姐,林大庆要跟 你说话。 我说,我没什么跟他好说的,我不认识他。 她还是把电话给了我。电话那头喂了半天,我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快说。林 大庆说,你还是让他们在你那儿住几天,我这里还没弄好,等我这里妥当了,我会 把他们接过来的,一天都不耽搁。 如果林大庆在电话里叫我一声姐,或者说话的口气软和一些,我会改变我的主 意,可是他说话就像一把麦芒扎向你,让你心里腾出一股火。什么叫一天都不耽搁? 仿佛他们都憋屈似的,仿佛他们多想不在这儿待似的,那行吧,那就赶紧的吧,我 这里不是收容所。你既然爱她,为了她捶了家里的玻璃逃出来,就该为她撑起一把 伞,为她遮风挡雨,最起码应该跟她弄个窝吧,寄居在我这里算什么。 我对着电话说,今天他们必须得离开我家,你有本事,你对她有诚意,你就别 废话,赶紧的来把他们弄走,弄哪儿都可以,我眼不见为净。 林大庆说,行行行,算你狠,你他娘的,老子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老子也不 求你,你让他们在你小区大门口等着,老子立马接他们走,老子还把他们这几天住 你这儿的房钱也算给你,按四星级酒店标准算没贬低您吧。 我的肺快要气炸了。挂了电话。我便将他们的行李箱拖了出去,也将一旁如一 根呆木桩的陶安推了出去,在推龙龙的时候我迟疑了,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我下不 了手,外面这么冷,寒风跟锥子似的。可是留了他,就等于给这件事留了余地。既 然话赶话说到翻脸的地步了,我也就只能把事做绝。我还是把龙龙推出去了。我朝 门外扔了三百块钱就“啪”的一声将门给傍上了。 过了许久,并没有传来期待中的敲门声和哀求声。又过了许久,我轻轻打开门, 门外什么也没有,看来那三百块钱她还是捡起来了,我的心稍微好过了一些,她并 没将我置于无情无义之地,还是拿了我的钱的。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外,我感觉我的 脏腑像挂了只秤砣,总有一种往下坠的感觉。他们走了,可是我并没有获得理想中 的轻松与清净,相反我有一种不安感,一种欺负弱小的负疚感。特别是龙龙,这个 身上流淌着陶氏血脉的孩子,我竞也将他推出去了。我觉得我很混蛋,很刻薄,很 阴毒。 可是,事情只能这样。我虽有自责,但我也有恨意。我不会去将他们追回来。 走了就走了。我决定继续请假,昨晚睡得太晚,头有些发沉发涨,打完请假电话后 我倒床便睡了。头埋被子里,一直睡到了下午一点才醒。 肚子很饿,打开冰箱,里面冰冷的食物让我毫无胃口。我想到外面去吃,顺便 看看她们母子俩走了没有。窗外的天呈现乌青色,阴沉沉的,像穷人背了一身的债。 我换好衣服下楼,我的步子很急,还没转过弯我就瞥见了小区门口的那只红色的旅 行箱了。再往前走几步,我就看见了他们母子。陶安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戴上了, 周围橡皮筋扯紧了,只露了一张脸,她的左手躲在袖筒里,右手捏着手机,时不时 就往手机上看,两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她露出的那张脸脸色发乌,没有一点儿血色。 看到她的漂亮被凛冽的寒风所侵蚀,显不出姿色时,我有种小小的平衡。我才知道 身为一个女人对美貌始终是心怀妒忌的,即使是亲姐妹,心里也会藏着醋意。其实 她很远就看到了我,但她没有开口跟我说话,她不开口我就只能视而不见。不用说 我也知道那个姓林的肯定没有露面,从早上七点钟到现在下午一点半已经六个半小 时了,从汉口汉正街到武昌司门口,就只一座长江大桥的距离,即便是走过来,也 只需要四十五分钟。我能从陶安的眼里感觉到她的凄惶、疑惑和深深的不安。龙龙 趴在旅行包上玩他的蜘蛛侠,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戒备,他在哪都能玩耍,他在 偶然扭头的时候看到了我,他很清脆地叫我姨妈。我的心颤了一下。我停住脚步, 问陶安,林大庆还没来接你吗?陶安朝两只袖筒里哈了一口气,说,跟他打了电话 了,他说快了。看来她并没有对林大庆死心,还对他抱有希望,她不愿意承认她被 放鸽子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她长点儿见识,让她对男人有清醒的认识,一个 男人若真心对一个女人,怎么会忍心让他的女人在刀子般的冷风里等待六个多钟头, 怎么会让赶她出家门的人在青天白日中撞见她的狼狈与凄楚。如同一个人罪证的把 柄落在了仇家的手里。 我问龙龙吃了没有?龙龙说没有吃。我把龙龙抱着,对陶安说,我们在旁边去 吃点东西,林大庆来了的话,你打我电话。陶安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像 钉在墙上生了锈的钉子一样死气。她的眼睛里没有期盼没有等待的神色,我能从她 的眼睛里觉察到她的心在冷却在下沉。只是她的嘴巴还在硬撑着,跟田文军养的那 些鸭子一样,即使死了可是嘴巴还是硬的。那就继续硬吧。 我和龙龙吃完饭回来,陶安依然站在原地,依然捏着手机。我将打包的盒饭递 给她。她推了一下,说,不饿,等林大庆来了跟他一块儿吃。我在心里冷冷笑了一 下。龙龙说,妈妈吃吧,姨妈点了鱼籽烧豆腐好好吃的。我又将盒饭在她面前递了 递,在我打算扔进垃圾桶之前,她接了过去。 她的举动让我很是不舒服。在一个知道你底细的亲人面前装硬气,这就生出了 万千沟壑,人家根本就没拿你当亲人也没拿你当姐姐。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交心就会 展示自己的伤口和伤痛。她是仙人掌,我是刺猬,我们俩人身上都长着刺。在她打 开饭盒,分开筷子后,我扬长而去。我忽然觉得委屈,觉得压抑,觉得落寞,很多 事情都不由我主宰,我无法掌控什么,我忽地对人生感到悲观,就如同这黑沉沉的 天一样,仿佛有一张网将我束缚住了。 整个下午我都心绪不宁,看不进电视也看不进书,连电脑上的纸牌游戏也玩不 下去。我的耳朵始终捕捉着小区门口方位的响动,我很挂心那个林大庆到底有没有 来将她接走。天越来越暗沉了,风也猛了些,吹得窗户咯咯直响,在穿过那些狭窄 处时还发出尖利的啸叫,如同生鬼在哭。这是下大雪的征兆。四点钟时,漫天的鹅 毛大雪铺天盖地下了起来,密密匝匝,像是从天下落下的一张无情白网。 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我有些惴惴不安。想象她们娘俩被风雪所吞没的样子, 我就心虚,我觉得我自己是多么的冷血,多么的不近人情。我在心里问我自己,如 果陶安不是洗脚妹,是有体面工作的,嫁的老公不是养鸭子的,是很有头脑的小老 板,出轨的情人不是穷混混,是一官半职的公务员,我会将她赶出去吗,我对她会 有这么多的看不惯和忍不下去吗?说到底我欺负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当年的鸠占鹊巢, 而是她的贫穷她的底层她的绝境。在我承认我自己势利的时候,我的后背陡然一阵 烘热,有密密的汗从身体里钻出。我看到了我内心的阴暗,像一块生霉的豆渣一样, 散发着恶臭。 我给陶安打电话,话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这句话又让我从 心里腾起的融融暖意遭遇冷却。她还在给他打电话,那说明姓林的还没有来接她。 这个王八蛋。我从手机里翻出林大庆的号码,我要将这个烂货人渣好好痛骂一 顿,可是话筒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我怒不可遏。陶安瞎了眼了, 遇到这样的一个混蛋。她到底是被玩弄了。也被抛弃了。弃之如手纸。什么爱情, 什么真心,那都是生活放的狐狗屁。 我围上围巾,戴上帽子,我要去把他们娘俩弄回来,眼见得天就黑了,气温更 加低。我打开大门,就看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陶安母子。四目相对,我们各自都有些 吃惊,也有些措手不及。她的手里握着一张卫生纸,动不动就在鼻子下面擦一下, 她的两颊和鼻头红红的,那颜色红得让人能感觉到烫手。她朝我略略笑了笑,有几 分不好意思在里面。这大雪天的,她终于还是回转到我的家门来了,无论怎么冷落 怎么打骂,她依然把我当作她的码头,是她人生中唯一可以行走的一条回头路。我 想起父亲临终前是如何把我跟她的手紧握在一起的,我记得父亲最后的一句话是, 你们都姓陶。我打了一个冷战,那一瞬,我突然觉得父亲最后的这句话分量是如此 重。她不是我的仇人,她是我的妹妹,亲妹妹。我看着她,我的心竞有些跳荡,我 的身体里升腾起阵阵热意。我竞有些难为情起来。我的内心像画画一样,各种笔头 飞速勾勒,我的心里盛满许多线条和色彩。龙龙忽然从她妈妈的怀里跳出来,将一 只用纸折成的纸飞机举到我的面前,说,姨妈,看,我的飞机。我的眼眶顿时就湿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