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我家,腊月二十八才是真正的团圆日。我大姐冯秋香一家三口,三姐冯秋红 带着外甥女上午先后回来;二姐冯秋水是午后到家的,她背了个半人高的旅行包走 进家门,那英气逼得屋里的人直眨眼,离婚后她身上不是有变化而是完全地换了个 人。 二姐闹离婚那阵,我爸我妈和亲戚没少劝她,劝和的乡谚俚语和典故说了许多, 什么做人须忍得一时之气,退步才是前迈之类。我二姐面对这样的劝说不知从何说 起,离婚是因为两人已天差地别,不想再彼此拖累,而这些年世事家事磨砺着她, 人生早超然了忍与不忍之说,不过是希望不再相互熬耗,只望后半生能得份清静自 在。她的想法如同我曾有过的经历,无处可说,但我是明白的。 家人齐聚,我爸我妈忙得更有劲了,不仅不让马丽帮忙,我的三个姐姐也不让 搭手,倒是大姐夫帮忙他们从不拒他。大姐夫是个木匠,人生得敦实性情也敦厚, 不论大小事,见事就做,就是话语少。逢年过节来我家,陪我们小坐一会儿,见我 们姐弟们聊得欢,便起身去帮我爸我妈干活,是当之无愧的大哥,也是让我爸我妈 最安心的人。 我的姐姐姐夫们同样常年在外打工,大姐大姐夫在天津,三姐和三姐夫在南边, 二姐相对自由,也在南边待得多,只有过年才归拢到娘家团聚。厨房里大姐夫帮着 我爸我妈侍弄年饭,不时一阵阵菜食的香味飘过来,还有三个孩子楼上楼下地嬉笑, 年味又足又饱。我和马丽还有我的三个姐姐半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下,边烤火边吃果 品,闲话着各自的心情。 我大姐四十五岁,张口闭口只说她家儿子中中,中中上高中了,花销大,长个 了,要重新购置新衣新鞋,一年到头,她和大姐夫的那点儿收入多半用在中中的身 上。她说一直想替四位老人攒点儿钱,有这心没这力,攒不了,还有开年她不再出 去打工,准备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最后半年时间得让中中全力冲刺。如何教育孩 子和孩子的教育费用,是所有有学生的普通人家叫苦的大事。我二姐以前还搭理大 姐两句,现在大概累了,也或许是这样的话题我们议不出办法来,叫苦也没用,不 如不说它。她老拿眼看那大中小仨孩子,喊他们来身边,果果叫着“二姑妈”跑得 最快,扑倒在她怀里,扭头得意地看向表哥表姐,意思是占先了。表哥表姐毫不在 意,笑说着她的趣事。果果说她最喜欢妖精,因为妖精最好看。二姐笑逗她,说: “妖精好看是好看,可妖精老想着要吃唐僧肉,那就不能叫人喜欢。”果果愣在她 怀里,瞪起眼睛使劲般地想着,终于道:“她们不是没吃到吗,还叫孙猴子打回原 形,孙猴子最坏,除了打妖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没料想到果果说出这话 来,二姐一把将她抱坐在膝头,细细地打量,道:“我们冯家算是出了人物。” 二姐的话才出口,三姐就接了过来,说:“二姐,我们冯家是出不了人物的, 这个我比你看得清楚。从古到今所谓人物有几个不是出在没规矩少教养的人家,有 教养的人家即使出了人物,也是悲剧人物,那还不如不出。我们姐弟几个是爹和奶 教养大的,按套话说受的是旧社会人的教导,百十种规矩遵着,新世界谁还守这个, 这就是我们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的原因。”三姐说着,用火钳来回拨弄火盆里 的炭火。 三姐有心结没解,我们明白,也就随她有理无理说一阵,只要她觉得吐气就好。 三姐凡事理解得慢,还需得再磨上两年,等通透了,就不会这样偏屈不平。 三年前的一个春日,还在县公安局上班的三姐夫突然提出要和在镇小教书的三 姐离婚。三姐是美术教师,特别喜欢小孩子,常年留心收聚孩子们的童稚趣语,都 记载有满满一本。她自己自然也是童真不去,简单地生活在她的童话世界。三姐漂 亮脱俗,脱俗是我们姐弟几个对她的美誉,实里是指她缺少那个年龄该懂得的人情 世故。当三姐夫向她提出离婚,她傻乎乎地问他为什么。三姐夫说,这要问吗?我 已经不爱你了。一句话就把三姐给说愣了,不知怎么回话,她想了想,答应双休日 给我爸我妈说过后再办离婚手续。其实那会儿她根本没反应过来离婚的意味,一头 跌进她自个儿的逻辑中,丈夫不爱她,她就不应该纠缠人家,不然自己成什么了。 可遂他的愿,又感到揪心地委屈,就是不明白委屈在哪儿。谁知,就在双休日的头 一天,在县公安局副局长任上的三姐夫的父亲因涉嫌贪污被关押起来。顷刻间,三 姐夫焦头烂额,离婚的事再也不提及。他父亲被关押一个多月后放了出来,自然职 务也给抹了,在单位被搁置一旁,如同退休。三姐夫在他父亲的副局任上,借势威 风过,而他父亲的下马,很快让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向来的公子哥受 不了这翻脸的无情,坚决辞去工作,回到镇上死活要三姐也辞去工作,说什么夫妻 要永远同心同行,一起去南方打工,女儿妙妙就交由她爷爷奶奶照看。三姐来不及 从变故中缓过来,懵懵懂懂就随他去了南方,一起在三姐夫发小的公司打工。在那 里,他俩工作清闲,三姐夫对三姐尽管多了用心,可三姐已感知不到,那会儿她正 一个劲地琢磨丈夫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可以一时说不爱她,一时又要和她同心同 行,他到底想要什么,而她的生活怎么就由他忽左忽右地安排。尽管她终日冥思苦 想,还是想不透,这才打电话把她所经历的告诉了二姐。二姐早先也听说过三姐夫 在外乱混的传闻,当时敲点过他,并没有对家里人说起,连三姐也没告诉,她知道 这种乱混不是我三姐能够理得清,只能自己先留意事态发展,而很快就因他家的变 故而风平浪静。她原以为三姐没受这烦扰,没料想三姐夫还真的向三姐提出过离婚。 二姐给气糊涂了,叫三姐马上回来,不要再跟他过。回家来,她把三姐的事跟我妈 讲了。我妈自然责说二姐一通,嘱咐她千万不能把这事端挑起来,婚姻只能劝合不 劝分。再说家里已有她这个离婚的女儿,又多出一个来,外人会怎么看怎么议论, 到时只怕没做贼也心虚。二姐懂我妈的意思,她也只是说说气话而已,且不说我爸 我妈这关过不了,三姐本人也未必会这么想,她哪能强行替三姐拿主意,可这事着 实叫她堵心,再看三姐夫,全然没了当他弟弟的感觉。 三姐夫的父亲被搁置后,没再住县城里,带着老伴回到离我家三里地的他老家 生活。他脱了那身制服,除了人肥魁点,和村前湾后的人没什么两样。自三姐跟三 姐夫去南方后,他时常拎瓶酒来我家,和我爸一起互称亲家喝上几盅。在那之前, 他来过我家一次,还是在三姐没过门之前。 就在当年春节前夕,三姐夫一家三口还有他父亲一起来我家辞年,正好被我家 一长嘴亲戚碰见,她故作感慨地对我妈说:“这是老天帮忙,他们家要不出那档子 事儿,哪有这亲热的亲家走动,只怕三女儿三女婿也到不了头。”这话正好被三姐 听到,三姐愣神看着那亲戚,半天没回过神来,后来一声不响低头进了里屋。我妈 瞧在眼里,气恼地对那亲戚说:“过年过岁的,在这儿瞎嚼些什么,怎不为愿人好。” 那亲戚讪讪欲辩,叫我给轰了出去。 那人走了,话却勾起了我们本没在意的过往情形,特别是三姐,好像突地给点 醒了,开始揣度世事人心,也不知她想到些什么,看似平静如常的她,与三姐夫也 不争吵,只是从那以后,回娘家再不让三姐夫随行。 我妈好劝歹劝,三姐才吐了心中的委屈,她说:“妈,以前我太傻,不晓得察 言观色,当年我家秋分不在,他家就没人来看望过你和爸。到秋来出事,更是问也 不问一声,不关心也就算了,还嫌弃我们。” 我妈叹口气,只能劝说:“世道人心就这样子,看透看不透日子还得要过,再 说,他们一家还不是自个儿转弯,亲亲热热地上门来。三女婿也醒悟了,他也是个 傲气人,不然也不会辞了工作跑南方去,既然低了头,你就带过去,一生谁能保全 没个错处,这结只能解不能结。” 那会儿三姐同我当年一样,一根筋抻下去,一心认定三姐夫是在尝了苦头,才 退归回来,这不是他对人生有什么悔悟,而是权宜过后的回退,接纳他她深感屈辱。 冰清玉洁的三姐,说到此,掉下了眼泪。幸好,我的姐姐们个个性情温厚,明理不 狭促,心事只会将她们修整得更内敛沉静。只望三姐不再被这件事压迫着,能尽快 跳脱出来,放逐苦恼。 二姐已是水入平川般的沉缓淡定,她给三姐剥了颗糖递过去,说:“秋红,判 断人事晓得寻思根源,是你懂事了,可不能因为明白了更沮丧,再往深究,会不一 样,末了你还会生出同情来。细想想,那些一心盘算的人也挺可怜的,费尽心机想 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多适得其反,那沮丧和失落还得独自吞了下去。我们,就宽 谅些,也是解脱自己。” 三姐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姐,没再说什么。 “我说秋红,妙妙他爸就是真有说过那话,过了就过了,好多夫妻一生把那话 挂在嘴边,还不是照旧过……”大姐见三姐不说话,把话接过来,却恼着了三姐, 一对凤眼立马挑了起来,不满地说:“别拿我和他人比。我才不会为这这那那的事 生气,我就是瞧不来那人的阴气。” 三姐说着,气恼得脸也红了。 马丽见这情形,赶紧起身给三个姐姐添茶水,引开话题,告诉她们年后我们的 打算,问她们怎么想。 三个姐姐一忽儿全被引过来。 二姐第一个表示赞成,只道果果三岁了,该上幼儿园,在县城是最好。 三姐说我们开店她援助两万块钱。大姐赶紧说,她最多只能挤出一万块。二姐 说开年陪我们找店面。 我妈说等店子开成,她也过来帮我们。 店子没开,全家人已为这个决定高兴,晚上的团年饭,都祝福我和马丽开店成 功,大发其财。马丽那欢喜劲足得很,喝着喝着就喝高了,醉语飘扬地说:“等来 年赚了钱,带全家人去南方过年,我们买单。”姐姐们也吃喝得差不多了,亲热地 多谢马丽的好意。谁料,马丽忽地泪巴巴地说:“二姐三姐,你们是那么好的人, 却不能过上称心日子。”说着,抹起眼泪来。二姐赶紧说:“马丽,我们这年岁, 有好身体,有健康的孩子,还有父母有兄弟娘家起落,就幸福。”大姐跟着说: “就是嘛,挺好的,过年别哭,来,我们四姐妹摸麻将,玩真的。”三姐笑指着大 姐说:“谁还玩假的不成,年年就你赢得起输不起。”马丽破涕笑了,说:“今年 我早准备好了,换了几沓零钱,一圈一结,不兴掉账。”这是每年年饭后的必有节 目,她们边打麻将,边笑歪歪地讲各自在外或看到或听到的稀奇古怪事,家里也就 一直热闹着。 我爸看了会儿牌,上三楼看过在大通铺上玩耍的孩子们,下楼来又去屋外清捡 一番,这才泡杯茶坐下来,和大姐夫说话。我妈忙完厨房的活,在我和大姐夫中间 的椅子上深深地靠坐进去,人虽有些疲累,却安详。歇坐了一会儿,她理了理蓬松 的头发,然后拉过我的手暖着。每每我妈心疼我,我感受到的不止是我的这份,还 有我哥的那份也一并给了我,逢年过节,她是不会不想起他,只是她把那份念想隐 藏着,没谁能替也无法抹去,我虽然感受到,但能做的,也只是这样的陪伴。 我妈有太多的挂念。才坐下一会儿,又起身去房间取来个红包,塞到我手上, 轻轻地说:“明天送二姐上车,把给惟惟的压岁钱给她,这是我的心意,叫她一定 要带到。可怜惟惟这孩子,一年我也难得见他两回。” “昨天我见着惟惟了,他刚打完球回家遇上的,好家伙,一年长大一截,比我 还高。他说大年初一就过来给您老拜年,您就别牵挂了,他挺好的。”大姐夫说。 惟惟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他爸妈离婚时,他才进初三,二姐问他意见。他说: “再过几年,我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只是要想清楚,分开你一定比现在过得好就行。” 惟惟的懂事与通情理,叫二姐对他有了更深的愧疚。身为母亲没能给孩子一个舒心 完整的家,反倒要孩子成全理解,怎能不愧疚。 十七岁的惟惟阳光明朗,快乐也好忧愁也好从不藏着掖着,多会向身边能倾听 的人倾诉,他的真诚无遮换来不少友谊和关爱,同时别人也会向他倾诉心事,这使 得他明白,人人有烦恼,各个家庭有着各自的不如意,发生在他身上和家里的事也 没有多可怕或重大。倒是大姐家的中中不大想事,乐的时候傻乐,不开心便闷头闷 脑,问他百句也不应声,好不容易开了口,又多是抱怨。不得不承认人的生长境地 决定他成为什么人。大姐大姐夫常年在外,中中上中学前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在村里,耳濡目染多是鸡零狗碎拉杂事,而这辈老人已少了先前老人的持重,“发 财心”主了几十年的世,丢掉太多人本有的情谊和心性,他能从中得益到什么好来。 尽管完整的家庭对孩子身心有益,但没有好的教养一样会有难以弥补的缺憾。惟惟 不同,二姐虽然没给他完整的家,但她给了他好的影响。两个外甥叫我不放心的是 中中,而不是惟惟。我和我妈聊着两个外甥,她一直静静地听,听着听着脸上有了 欣色,说:“你总算是成人了,也做得了长辈,这道理比妈想的明白,也就这个理 儿。”我们的闲聊,早把大姐夫的耳朵扯过来,我爸瞧见大姐夫的着急相,说道: “别听秋来瞎扯淡,各人各命,哪有一样的。” 三姐坐在牌桌下位,时不时听一阵,回头对我说:“我家妙妙还没点评,你也 给说说看。” 我来不及言语,大姐杠上开花和了,她兴冲冲地说:“妙妙呀,不说你家的文 武双全,就凭她那人模子,妙妙的将来呀,就像我这把牌杠上开红花。” 大姐这话说完,牌桌上稀里哗啦更热闹,相互打趣说逗。她们开心原是我希望 的,可那会儿我还是有些不忍,这团年夜我哥没见了十六年,她们是忘了,还是暂 时不想。唉,家人难得团聚,确实只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