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姐三姐回婆家过年。按照风俗,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 过年三十的,今年没三十,所以二姐也得跟着走。她离婚的那年,二姐前头走,我 爸我妈隐在屋里看着她一步步离家,我爸恨恨地怨道:“个性生得这么强,到头来 受罪只有自个儿晓得。”我妈泪早流干了,望着机耕路上二姐慢慢走远,直到见不 着,也没说一句话。 二姐在县城租了一居室,她在那里待得少,也就回来落个脚,像年三十,那里 便是她过年的家。在常人看来,这样的流离处境使人悲伤,二姐只言她这是得了自 在,人在哪儿哪就是家。这是二姐的无奈,找不到定处的她,也就不设定处。二姐 离婚时考虑到惟惟往后的抚养全落在二姐夫那边,提出净身出户。二姐夫也不客气, 分文不给,只是二姐果真如此离了,确实叫他意外,只道:“你这么个坚心硬骨的 女人,也不知到底想要哪样的生活。”他这句不带答案的话,近乎一句临别怨言。 二姐听了,却流下泪来。二姐夫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以为她后悔了,殊不知他的那 句话在二姐那儿才是她的心声,多少他感知到了些许,共有过的十几年生活也就没 那么不值得。 二姐和二姐夫是县三中的同班同学,毕业后虽然是经人撮合走近的,但也算是 自由恋爱。那时二姐夫在家待业,二姐在县印刷厂做临时工。二十岁不到的他们上 进好学,二姐夫报了自修财会专业后,希望成天用书枕头的二姐能自修中文,只说 有了文凭,将来找工作什么的都有用,再说说出去也好听,别人会高看一眼。二姐 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他在学她跟着学才像齐肩并进的两个人才同意的,可她过了《 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就不愿再学。二姐夫觉得奇怪,不明白平时她 居然对《大学语文》之类科目没了兴趣。二姐只道,不能获得新认知、启发和触动 的学科,也就没必要学。二姐夫自知说服不了她,也就由她去。三年后,二姐夫拿 到会计专业的大专文凭,第二年,又经他家人努力终于挤进县城管局,再一年就转 为正式干部。也就在他成为国家干部后,二姐夫家的人开始不乐意娶个既没文凭又 没商品粮户口的媳妇进门。那时,二姐对二姐夫也有不满意,同样想悔亲,便和我 爸妈商量,二老自然不希望结了四年的亲被悔掉,问她为什么。二姐说他欲望多, 功利心重,还盘算着五年内当上城管执法队队长,她跟他肯定会处不久。我爸听了, 倒欢喜,说:“男人活在世上,不求个功利,那算什么,求不了是没办法,能求当 然要求,他有这样的心劲,将来会有发达的那天,你这糊涂,还不得找个聪明的靠 着点儿,不然将来的日子怎么过。”那一阵子,我爸不停地找理由说服二姐,劝她 千万不要硬气而毁了一生的幸福,要尽快应允婚事。当年,我爸生怕二姐悔了这门 让他脸上有光的亲事,还有女儿嫁了人,也是父母对她完成人生任务。二姐什么人, 心里明镜似的,不嫁人她也难得有安生日子,回头思量在二姐夫身上虽然找不到她 想要的好,倒也没有她接受不了的嗜好,想求一官半职不只是爱名利,也是他人生 价值的体现,不能说好与不好,只要婚后有着该有的趣性,也是没什么容不了。二 姐踌躇过一阵,婚还是结了。 婚后二姐的生活很快被安排,首要任务是尽快要孩子,一确认怀孕,立马停止 上班,一心孕育后代。二姐尽管希望有孩子,可自己的生活不再由自己决定,叫她 不是滋味,在二姐夫跟前就有了抱怨,无非是要份尊重。对于来自他父母的决定, 二姐夫不认为是不尊重,甚至觉得那也是为她着想,明摆着孩子迟早要有,工作迟 早要辞,有什么好讲究商量不商量的。这结果其实也在二姐的意料之中,可她仍不 愿接受他果真做如是想。最后直恼自己明知这样还对他言讲,就是自找不快。在他 们那儿,安排她的生活没有不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她有这样的生活,知足才是, 哪能还有怨言。幸好,怀孕不久她有了做母亲的欣然,其他感受也就淡了。 可就在惟惟快出世时,我哥在外面出了事,为了不影响二姐的心情,家里人先 瞒着她。直到惟惟出世半月,二姐觉得蹊跷,前一阵子我哥老打电话关心她,惟惟 出世后反倒没了他的音信,便打电话问我妈。我妈泣不成声地说:“家里出大事了。” 二姐见我妈这样,没敢追问,赶紧打电话问二姐夫,二姐夫这才告诉她,我哥在外 面打架打死了人,被抓了。二姐听了,神也散了,无声无息地躺了一夜一天,眼泪 淌干了,惟惟的奶也没了,最后还是她婆婆硬把她拉扯起来,强要她吃喝,说天大 的事,也不能不给她孙子奶吃。 这以后,二姐的言语更少,一颗心终日凄凄惶惶挂念着我哥。幸好那时她怀中 有惟惟,才不至于被隐忧拉垮。惟惟一岁后,我二姐千里迢迢去了我哥犯事的城市 探视,可未能见到他。她去一家律师事务所,请了一律师,将我哥具体的案情告诉 了他。律师受理后,见她远道来,很快去看守所查实案情。律师约见时告诉她,判 刑是肯定的,但不会是死刑。一是两拨人打架,是因工程纠纷起,对方有过错;二 是死者身上的三处伤,只有一处是冯秋分干的,还不是致命处,另外两人还没归案, 也是案子迟迟不决的原因。最后,律师再次向她保证,我哥绝对不会被判死刑。二 姐近乎哀求律师,希望他能帮助我哥保下命来,离开那个城市前,她花光身上所有 的钱,以表答谢祈望。回家后,二姐时常打电话问讯,回说没开庭,结果要等到审 判后才知晓。谁料一年后,我家收到我哥的一张处决书和一张骨灰领取通知单,上 面的签名签字是我哥亲笔写的。收到这样两张通知单,我爸我妈倒下了,在他们心 里,儿子确实犯了天条,上边的人要怎么处置只能由他们,再痛再悲也不敢吱个半 声,连哭也不敢高声。我哥的死讯我爸只告诉了二姐,二姐没流一滴泪,握着单子, 独自又去了那个城市,七天后她带回了我哥秋分。这七天时间她在那个城市的所有 情形,她没跟我们提起过。近两年,她偶尔会聊到我哥,说梦见了他,他的穿着打 扮不俗,长出了像我爸一样的络腮胡子,相形也近中年人,她认定他在另一个世界 和我们一起生长着,只是他的神色还是展不开。她问他是否成家,他没应答,但神 情里的意思是家是成了,只是心上的愁苦没法去除。二姐以前不信佛,因了这个梦, 她特地去寺庙替我哥烧香拜佛,请和尚念经度他放下人世间所受的苦悲,无牵念地 归于他处。 我哥秋分不到二十二岁就被结束了人生,留给我们的是一世的默然想念。他的 走,我家的人再也不以生死论,不以是非对错论,只是悲痛他来世一遭,死前不能 知晓他的心愿,死后未能替他抻一抻衣裳,才是我们对他深深的哀愧。 这事之后,二姐在二姐夫家的日子越过越淡。她在家将惟惟带到三岁上幼儿园 后,印刷厂的效益已日渐下滑,她没能再上岗。二姐夫倒是如愿提前当上了队长, 那一阵子里,他家连进出的风也得意着。结婚四年,二姐对二姐夫和他的家人有了 更深的了解,早不计较他们对她的不待见,在他们那里,值得待见的是非富即权的 人。像我们家自然属最下等人家,该当蔑视,而二姐早练就如处无人之境,不在眼 底心上,这叫他们又恼又气,一个没有任何优势条件的人只配忍气吞声地承受,怎 么敢无视他们的侮蔑,那是打压得不够。 二姐开始找工作,二姐夫对这事不置可否,倒是他家老头不乐意了,说:“外 面能做的工作不过是遮身子混日子,一个月百十来块钱,是能顾吃还是能顾穿,老 了还是个负担,还不如在城建系统内找个杂活干着,万一不行,放低贱些扫街去, 指不定将来还能安置。”老头的话叫二姐夫跳了起来,气愤地说他父亲不替他想想, 叫老婆去扫街,他的脸往哪儿搁,也把他媳妇太不当人。二姐夫为了维护脸面,第 一次在他家人面前维护二姐,可二姐没有丝毫感激,也将他看得更明白。老头气哼 哼的,嘴里抱怨二姐夫当初不听话硬娶了二姐,成了他家的拖累,说过,还不忘横 扫二姐一眼。二姐已是百炼成钢,人心之浅薄,世情之冷寒,无不了然,这样的眼 神不再令她心惊肉跳,只是老头的话叫她更多地思虑自己的处境。扫街无所谓低贱, 而认为扫街低贱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倒是可以做成低贱人。这个家从未给过她安 然,平时说话夹枪带棒,一旦对外有个什么事,百般的心计,处于家中与处江湖社 会没有异二,再不出去吐口气,怎么活下去。 二姐先后找到几个朋友,托他们帮忙寻事做。有人告诉她县委刚开办了县报, 编办人还是她多年的文友丁钻,去那儿谋个小编应该有希望。喜出望外的二姐很快 联系到丁钻,两人约在县委楼后的清水河边见面。 丁钻告诉二姐,县报人员编制领导层早定下,他能做的只是聘她为通信员,说 白了就是临时工,将来下乡采访之类可能她去得多,如果愿意,他巴望不得。二姐 原是无路可走,再说这下乡采访看到的是真实情形,打交道的人也实在,正合她的 意,赶紧答应下来。丁钻又告诉她,聘用人员的工资与在编人员有别,基本工资是 在编人员的一半,另一半就要靠发稿量来取得,还有,如果能拉到广告,会有提成, 那工资也就不少,还笑她搞定城建局的广告应该没问题。工作的事就这样说定就定, 二姐和丁钻有说有笑向清水桥走去,完全没注意到二姐夫正在桥上看着他们。初秋 时节,清水河岸边的杨柳尽管青色有些衰退,可河水比平时更清亮,粼粼波光返照 到岸上,照映得心情愉悦的二姐又有了女儿家的明亮。后来被二姐夫说成二姐的阳 春白雪只给外面的男人看。二姐至今也没弄明白男人的杂念,实在太没意思,自然 对二姐夫的有意挑衅嗤之以鼻。二姐夫留意一阵子,没发现二姐有什么异常,也就 放下了,偶尔无话可说时会提起来消遣二姐。 二姐做了通信员,知道的人再见到她便称冯记者,二姐夫家的人也开始唬着神 看她,犹疑的意味是她果真还有点本事。二姐有了事做,得以扬眉吐气的人竟然是 二姐夫,她有点不明白他何至于这样,细想来,不过是他心里有着类同世人量人看 世的标准,只是她不知道他早先就这样还是近些年活成这样的,想不明白,也就懒 得想。 “县城里从事环卫工作的人,多是临时工,他们干的活路脏工资低还被认作是 低贱的工作,挣的却是社会上最干净的钱。”这是二姐发表在市报上一篇有关清洁 工的文章中所写到的。二姐拉到了城建局的广告赞助,答应给城建人写一篇颂扬稿, 她写的是清洁工。清洁工人事归属城建局,可他们的待遇与正式职工和机关上班的 人决然不同,他们看上去又软弱,而另一些人,尤其是二姐夫所在的那个队伍,很 容易看出他们的与众不同,只要走上大街,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就有了鸡飞狗跳的混 乱。县执法大队所执的法,多是依附其他法规靠来的法,是合法与不合法相交的混 法,原本合法的并不是在所有人面前合法,它是有门槛的合法,多数是在交足规定 金额或卖人情的情况下的合法,原本不合法的在交足罚金的情形下变通为不合法的 可行行为。类同如此弹性管理的法规不是哪个机关或单位,但凡有经济任务的机关 和单位,几乎都会奉行这一准则,如果不这样做,就无以完成经济任务,经济任务 完不成,工资奖金保不全,该怎么做,各人明白。县委设的纠风办,同样有着可行 与不可行的条款,但具体操作与那些单位如出一辙。二姐在行走采访中,经常会遇 见受了欺压又无处诉辩的人,他们茫然无助的眼神,无人理睬,他们低垂的头,只 能更低垂。而本该维护人们生活劳动秩序的机构并没能真正履行职责,这些机构里 的人也早已麻木,同情于他们来讲,只在适当的时候用来表演。看明白这些,二姐 有着暗无天日的压抑,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正从事的事多是为这些人涂脂抹粉,而 他们言与行差别是如此之大,与他们所强调的同样南辕北辙,身处其中没有不明白 的,但人人会意只有这般才能随轴转,才有你好我好,至于别人好不好也就管不了。 作为本县重要宣传窗口的县报,隔十天半月就得找出个有代表性的先进典型来报道。 一个领导干部在自己的任位上履行职责义务,就是他的本分,无须邀功请赏,可偏 偏要制造出连篇累牍的文章来颂扬他的无私奉献、他的崇高伟大,更可气的往往越 是这样被标榜的越是名不副实。一个社会中人,尽责做分内的事,是无须借此冠名, 更不该为了冠名有意而为。场面上,明知是假也会相互应付着,私底下再来窝里斗, 往高处骂往低处损。被损的人,哪怕不满,也只能活在他们的处境下,过着卑微的 生活。他们梦想着自己成为一个属于国家的人,得其依靠,有着有落地过一生,盖 棺论定的那一刻也被说成他的青春和毕生精力献给了国家和人民,可这样的机会只 会被极少数人拥有,他们的人生注定与崇高伟大无缘。其实这世上哪有崇高伟大可 言,在世为人,若都能做到将心比心便是人类最大的福祉。二姐当采访员不过一年, 经常陷于这样的思考,有时候似乎理解一点儿,但很快又被推翻,如此反复下去, 她担心自己会疯掉,要想回避这类社会问题,只能是不干。 正在二姐犹疑不定时,一个中午二姐夫郑重地告诉她,为了落实她的工作,他 四处求人,总算有个领导有了口信,晚上请他吃饭,二姐也同去。二姐明知她不期 待这份工作会惹恼二姐夫,可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二姐夫听了,果然大光其 火,指责她自我惯了,不懂得混社会的艰辛,谁没受一番夹磨,这上上下下大大小 小的官,都是一样过来的,在领导面前,谁不夹着尾巴做人,比她冯秋水要强的人 多了去,最终还不是该低头低头,该赔笑赔笑。把二姐说得无话分辩,不声响地随 他去了。酒桌上二姐夫的谦卑二姐从未见过,那刻她才明白,她真的就是他的负担, 还压得他不轻。她开始劝导自己:一个无力让自己生活安稳的小民,空想那么多有 什么用,还是先安妥自己,为了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心态上积极些,工作上尽量不 去较真。 接下来,二姐在别人的眼里变得乖顺了,虽然多数时候仍默不作声,但激愤少 了,文章自然也平和些,但明知不是的恭维她还是不写。二姐的行人为事,被不少 人称赞,还有她的文字也得了不少好评,却让同行们受不了,尤其是那些在编人员。 他们对她的排挤从办公桌的摆放位置开始,直把她逼到角落,仍不罢休,更有可笑 的为了取悦领导,却支使她去打扫领导的办公室卫生。二姐冷冷地看了一眼,并不 理会,低头做分内的事。在她心里,一个被她敬重的人,她可以替他端茶送水,忙 前跑后;一个被她看不起的人,只会是无声地路过。回家来,她忍不住告诉二姐夫 这些,没成想,二姐夫大声斥责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并郑重告诉她,一个临时工就 是身份低,就得嘴甜手勤,和所有人把关系搞好。二姐又一次后悔跟他讲出这些来, 他与她是不一样的,她气恼外面的,而他气恼的永远是她。 就在这天,二姐动了离婚的念头,可她来不及将自己的事理顺,我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