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从二姐嫁到二姐夫家,我爸来县城就没行过空路,每次都要带着土特产,如 今我在县城开店,自然担得更多。二姐让我赶紧去车站接他,自己则去菜市场买新 鲜的鱼肉。等我和我爸回来,二姐上午的沉郁已不见,饭桌上火锅里的豆腐鱼头汤 正翻滚着,一盘青椒炒素肉、一盘韭黄炒鸡蛋、一盘出过水的凉拌生菜、一盘青碧 的菠菜一起围着火锅满是欣欣向荣的样子。二姐拎出一瓶老白干说:“爸,中午我 和秋来陪你喝两盅,今天可以多喝点,马丽回家接妈和果果去了,下午就到,你也 不用想着回家。”渐渐地老来的我爸,平时在家闷头做事倒也平静,但凡这时候, 添了由衷的高兴,一面嗯嗯点头,一面感伤地嗫嚅着儿女们的艰辛。二姐给他斟了 酒,有意往他往日旧事上引,很快我爸就忘了后事,抿一口酒,当年的人生轻快事 很快飞扬了他的神情。这时候我爸才是可亲的,言语中不再有叫我们生厌的小九九, 尽管这些旧事我们早已听过,在这样的时候仍乐意听他讲来。我爸是个细心人,讲 故事不仅枝叶齐全,连上面的一滴露一缕风也会详尽到,风露中有我爸的旨趣和真 意,叫听的人也跟着他去到那个未曾见过的所在。喝着讲着,我爸喝高了,吃过二 姐给他削的苹果,就睡去了。二姐也喝过了,也说要靠一靠。我看了会儿电视,近 三点钟便往工商局去,取了执照直接去店里,没多久,二姐和我爸也过来了。 我爸在店门口远近来回看,又端详一阵广告招牌,不知他有个什么谱,独自默 想默算,过后又楼上楼下细细地瞧。 二姐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告诉我她约了丁钻,准备介绍我和他认识,方便以 后有事好找他。我爸下楼正好听到,就催我们快去,不能让人家等我们,只能我们 先去等人家。 会丁钻的路上,二姐告诉我丁钻自县报撤去后,一直被机关借用,现在在县行 政服务中心效能办工作,效能办是对本县各机关单位在职人员工作中是否违纪违规 进行督察的组织,督察没有处罚权,自然就没谁在意效能办,丁钻的工作说白了, 就是着力不得。 二姐按丁钻的意思,到一家“秋来”小茶楼前和丁钻会面,二姐一见那茶楼, 笑呵呵地向丁钻介绍说:“我弟秋来,这家茶馆的老板。欢迎你。” 虽然早听二姐提到过丁钻,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一直以为是个尖牙利嘴的人, 其实是个身材敦实面相憨厚的人。他乐呵呵地说:“这茶馆是我家开的呢。今天我 请你们姐俩喝早春茶。”二姐打趣道:“你也有实业了,干部的本事就是大。”丁 钻大度地一笑,说:“我老婆在料理。” 秋来茶馆正墙上挂着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二的黑板,上面错落有致地写着“室雅 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十个白色颜体字。两侧的各茶室用原木格相间开,每间茶室 三围有方圆相套的富贵牡丹和梅兰竹菊的雕花,室内应还熏过香,味道有点接近印 度香。在北京打工时,老板喜欢这个香味,偶尔燃一支,还教我们怎么品识,那会 儿,才知晓老板心里头还有个不归钱管辖的他,挺不错。 我四下打量着,服务员送来了清香四溢的绿茶。二姐拿起杯子,将热腾腾的气 雾分别熏着两只眼睛。丁钻笑着说:“这习惯还在。”“用眼多,常熏熏,也能多 吸些茶香。”二姐说着吸了吸鼻子。丁钻笑呵呵地边喝茶水,边聊他的近况。他说 可能会离开效能办,县里决定在市报名下开办县周报,分派丁钻带两个人手过去负 责做起来,他问二姐愿不愿再回头做通讯员。二姐笑说年龄大了,眼浊头昏,看不 清也整不明白,不再出山。丁钻笑了笑,由在你。二姐没再扯这些,对他讲了我们 开店遇到的情况。 丁钻听完,叹了口气,说:“就是这样,没办法,可我们还是用发展的眼光看, 不然怎么过活,比起前些年,机关部门的作风还是有所改进。” 二姐接过话题道:“改进是外在强制,是被盯着的不得不做,这不是根本上的 改进,也是虚空的,只有正人心,改进才有意义。律法规则再具体细致,又有多少 人真正理会,早习惯了言一套行一套,不讲诚信、承诺,更不提尊严什么的,唯利 是图早是共识。” 丁钻说:“你说的是事实,可又有什么良策改变他们。富起来的主张太过,扭 曲了人性。想想看,我们所经历过的,不唯利是图怎么富,为了富,人一路是丢帽 弃衣,不顾羞耻,肉膊上阵。” 二姐笑道:“钻哥说得形象,只是那富起来的也不见有多少人明白该重新端正 衣帽,做成有质量的人。”二姐说。 “秋水,我说你这是操的什么心。谁还在意是否是‘有质量的人’,这不过是 你我这类底层人的理想情结,几乎可以说成是你短暂人生对生活的幻想,可别人早 不在这幻想行列,他们不停地在现实生活中做他们想要的,明白吧,至于收获好坏 又当别论。”丁钻道。 “我没大听明白你的意思。‘底层人’又是个什么称谓,我反感。小时候上学, 记得有‘底层人’这个提法,那指向的是生活在万恶旧社会的普通民众,是被同情 的,万恶旧社会是被批判的。当下又是如何造出这层人来的,又该批判谁。‘底层 人’我的理解是被鄙视看不起的人,是无能愚蠢的人,是社会的拖累。他们果真如 此?你是跑新闻的,经见也多,凭良心说,怎么能对平头百姓永远地欺瞒愚弄呢。 细想想,底层人的表意又是极准确的,他们不知权利是什么,也无任何机会富足起 来。贫穷困苦导致的不止是生活物资上的短缺,更是致人陷于不幸的根源,因为人 从来就是踢踏比自己弱的人。”二姐说着,有些激动。 丁钻原本可以坐着给二姐续茶水,却站了起来,近乎劝说道:“秋水,这几年 以为你写故事弄网载,避开了世事,没想到你还是没变,你说你想这些干吗,你把 世态看得再清楚又能怎么样,你可以改变什么。除了纠结,最后有的只是悲观。你 若是换一种活法,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活。” 二姐听了,迅速放下刚端起的茶杯,挑眉看着丁钻,分辩道:“你可错了。我 的现状在你们眼里很糟糕,在我可是合适的,没压力,人轻松,更重要的是在这种 世态下我还能洁净地生活。好了,别的不说,我家秋来开了店,往后可能有事劳驾 你传授经验,多替他出出主意。”二姐放下茶盏,那样子,分明聊意淡了。 丁钻说:“万事开头难,开始都有麻烦,往后就好了。那帮人,是因为这是初 次打交道,熟悉了就不一样,钱归交钱,态度就不一样。他们也是前村后店出来的 人,没什么了不得的。但做生意,你确实要习惯他们,由着他们仗势摆点谱,你笑 看看就是。” 二姐和丁钻又聊了会儿,因惦着家里还有事,我们便告辞回来。 路上我对二姐说:“我们就是那半夜不怕鬼敲门的底层人。” 二姐一笑,说:“什么层不层,别理会。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求不了的不求, 得自个儿安宁就行。” 那会儿,二姐的神情像远山上落日样沉静、苍茫。二姐原是个温和柔丽、笑模 笑样的人,眉眼间的气韵像初升的月亮,澄静甜美,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消散少见。 路上,我们没再聊,默默地往回走。 远远地就瞧见一帮人站在店门口,仰头看着门头上的招牌,一边还对我爸我妈 说什么,小果果听不懂,也跟着大人仰脸看着。 见那阵势,我和二姐快步赶到,招呼他们。领头的看了我一眼,又抬头看着招 牌,说:“是你的店子?这广告招牌规格超标了,三天内拆下来。” 我问多大规格才不超标,好重做。 那人没回我,另有人补充道:“户外广告招牌都要收费。” “在自己门头上挂招牌,也要收费?”二姐跟上来问。 “就是要收费。” …… 二姐又问他们:“如果原招牌不拆下来,交罚款能不能行?” “这个原则上不可以。” “那要交多少罚金才行?” “八千块。” 说实在的,听这话我竟然不生气了,只觉好笑,这业还没开,一个接一个的要 钱,竟然开口那么大,几千元钱对他们来讲不过是一串数字,却不知别人找钱的艰 辛。 二姐听了,没再搭理他们,进屋去了。我对他们说,三天内我会答复他们。 他们一行人摇摇晃晃地走了。一直愣在一旁的我妈忽然醒了似的,冲着那群人 的背影喊道:“我的伢们谋个生路怎就这难啊!”说着,忍不住哭了。 马丽和二姐赶紧扶我妈进屋,劝着她。一旁我爸烦开了,说儿子生意还没开张, 就在这儿哭兮兮。我爸一句话,就把我妈给镇住了,她赶紧抹了把眼睛,牵过果果, 上楼去,二姐也随着上去了。 站在招牌下,我看了半天,也不知有什么不妥,可没通过那些关卡这店如何开 张。原本春日的晚霞多有情意,绚丽明亮,春风那般柔和,这样好的时光,却梦一 样不真实。 没想到这天晚上,已是城建局副局长的二姐夫给我来了电话,问及开店的事。 我如实回了他。他仍用姐夫的口吻怪我不提前告诉他,好疏通关系,还特地嘱咐店 里的事不能要二姐操心,说她做不了这类事情。我懒得琢磨他话里的意味是好是坏, 回他店里的事办得差不多,不麻烦他。他不耐烦了,道:“你们那一家子,不晓得 争的是哪口气。明天城建局有人过来,给他们一千块钱,门头广告招牌有规定规格, 市级以上的城市已经执行,我们偏远县城管得没那么严,你就先用着。有麻烦找我。” 说完就挂了。 二姐在一旁听了,知是二姐夫打来的,便说:“你就按他说的办,这开店又不 是摆摊,城建除了环卫费,就不该再有其他杂费。” 我一心想尽快去了麻烦,早些开张。第二天上午,我主动去城建局交了一千元 罚款,又去对面的消防队交了三千元罚款,把这些扫清后,真有股割了耳朵头轻的 感觉。 下午,一行内的朋友过来坐,跟我说开店的难处。当初只以为有个好手艺就不 愁别的,做了生意才晓得头痛的是外来的麻烦,哪样的人哪样的事都有可能遇上, 就是磨人的脾气,最后也麻木了,不管什么不再计较,过一天少一天混日子。 我没那么悲观。我让二姐退掉她的租房,跟我们一起生活,一家人相互好照应。 二姐答应尽快搬过来,当天晚上她和丁钻一群有聚会,不在家吃晚饭。马丽听说二 姐要过来,特地把临池塘有窗的那间房留给二姐,说她写累了,可以看看湖中的涟 漪。马丽心情好时,会说些不像她说的话,让人生乐。晚饭前,她一直在三楼忙着 清整住家的用具和衣物,俨然这里已是我们的家。 晚饭后,起风了,有些冷,我妈打电话问二姐,看她到家没,如果没在家,给 她送伞去。二姐说还在吃饭,不用送。 二姐的生活家里人想关心又不好多关心,近两年她在南边住得多,我妈问她在 外有没有相中的人,二姐只道没合适的就不肯多说。婚姻家庭似有宿命,靠个人努 力也未必争取得到,只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得些快乐才好。可就在这天晚上,二 姐和丁钻他们喝高了,二姐尽管喝多了,脑子还清醒着,打电话叫我接她回家。我 去酒馆时,二姐伏在桌上脸朝左侧睡着,手机握在右手上,短信框内写着:“人世 再苦也留恋,想来唯有泪双流。” 这句没显示要发送给谁的话,叫我一阵揪心。我叫醒她,她不好意思地说: “啊,喝高了。” 把二姐送到她的住处,看她安然睡下,我才离开。 屋外已下起雨来,春雨落在脸上,冷沁沁的,青柳湖畔,已没了行人,一个人 走在雨夜中,走着走着,就坦然自在了。分明觉得人生在世就是对完好有情的无尽 追寻,尽管知道它可能会空泛无期,但我仍确信它存在着,这信念如基因自久远久 远的人那儿相继而来,这是人最高贵的传延,而且不管身在何世何境,它都将为人 所传延。我担不了大义,人生本分我冯老五冯秋来一定会尽到:顾抚我年迈的父母, 爱护妻女,安抚三个姐姐,还有告慰我那早去的哥哥,不论世道多艰辛,我都将会 依循这一心念慢慢去做到。毕竟我的店铺已名正言顺,明天我将和我的妻子马丽一 道去省城购置器具,开业将在即日。此刻,不必寻思别的什么,回家早睡就是。我 的身体第一次听命脑子指挥,洗漱过倒床便睡着了。 春宵夜梦,雨停歇了,月儿穿云透雾飘行在天空上,清亮的光芒披洒了匆忙赶 路的我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