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学校出来后,谢平去了附近的市图书馆。傍晚回家路上,经过沁河桥头时, 街灯亮了,谢平突然想拐个弯,找“老酒鬼”喝两杯。郁闷仿佛能繁衍酒虫子,最 近谢平喝酒有点上瘾了。 “老酒鬼”并不老,比谢平还小三岁。之所以被喊为“老酒鬼”,当然是因为 这家伙太爱喝酒了。“老酒鬼”曾经当过几个月办公室副主任,因为屡次酗酒误事, 改任质检组副组长。一年后沦为锅炉工。又一年后,仍然因为酗酒误事,烧锅炉的 活儿也胜任不了了,成为清洁工。这个工作不用整天耗在公司,前半天清洁罢大院、 缝纫车间和办公大楼的楼梯楼道,后半天就不见他的人影儿了,八成喝醉后钻犄角 旮旯蒙头大睡了。如果他不是廖成功姨表弟,怕是有十个“老酒鬼”也早炒成五对 儿鱿鱼干了。 起先,“老酒鬼”的喝酒,全怪他那位病秧子老婆,挣几个钱不够给她买药、 打针、输液,他是外债摞着外债,就像他身上的衣服,这补丁压着那补丁。借酒浇 愁愁更愁,渐成嗜好,直至上瘾。因为手头拮据,他只买一元钱一斤的“高梁王” 散酒,不讲究菜好菜赖,咸菜疙瘩照样可以下酒,哪顿不吹半斤八两,上班就打不 起精神,活脱一副饿死鬼样。喝足了呢,嗓门贼亮,可眼睛是塌蒙着的,所以常常 耽误正事。 前年冬,“老酒鬼”的病秧子老婆得噎食病(癌症)殁了。都以为他背一屁股 债,没有哪个女人会当“替补队员”的。却不料,四个月后,“老酒鬼”要续弦了。 对方三十岁出头,人样子蛮靓丽,据说是个传销员。那天,谢平也去凑份子吃喜酒, 和“老酒鬼”碰杯后说,老弟,你以后得改邪归正。“老酒鬼”疑惑不解地问,改 啥邪?归哪门子正?谢平说戒酒啊!又说,归正就是清清醒醒过日子呗。“老酒鬼” 说是啊是啊,再不能没太阳没月亮地混闹了。 都没料到,两个月后,“老酒鬼”喝酒更甚,醉了就抽自个儿的耳光,吼些外 人听不懂的话:我咋恁憨呢?我咋不透气儿呢?有回,他把脸抽成了发面枣糕,眼 睛眯缝成了席篾。数日后,腮帮上还汪着蚯蚓似的血丝。 “老酒鬼”住在“棚户区”,也即“贫民区”,全是些简易房,倒也独门独院。 谢平推一下那扇用废铁皮焊就的街门,发现门从里面插着,屋里亮着灯,他连喊几 声,没人应,灯却灭了。谢平掏出手机,打“老酒鬼”家里的座机,听到屋里的电 话一声接一声在响,却没人接。屋里的人能拉灭灯,为何不接电话呢?这个“老酒 鬼”,该不会又醉糊涂了吧?能关灯就不至于糊涂,咋不接电话呢?该不会只有他 老婆在家吧?或许,他的传销员老婆正忙着别的事,顾不上接电话,可熄灯后能忙 什么事呢?她该不会把自己传销出去了吧?冷不丁地,谢平打了个寒颤。他打“老 酒鬼”的手机,没人接听。只好发短信,问,你不在家吗?好大会儿,不见回复。 谢平返回桥头时,见巷口有两个人,相互扭拽着对方的胳膊,头顶头,你拱来 我拱去的,在柢牛。其中一人霹雳打闪般吼道,今儿不把账结清,看老子不要你石 蔓菁的好看!谢平听那声音很耳熟,走过去借附近的路灯光细瞅,果然是“老酒鬼”。 难怪他既不接手机也不回复短信,原来忙这个呢。那个与蔓菁有几分相似的粗短胖 子从谢平的话中听出他是“老酒鬼”的同事,忙说,大哥快帮帮忙,让这个疯子撒 手!谢平说,有话好好说嘛,牴个什么劲儿!“老酒鬼”撒手后,呼喘着说,他欠 我钱!“老酒鬼”是公司里有名的“借遍天”,乍听有人欠他的钱,谢平心中一喜, 他盼“老酒鬼”经济翻身已经六年啦,他一翻身,借自己的四千块钱就有着落啦。 粗短胖子说,回回喝醉酒来讨债,扭脸就忘,他、他把我当摇钱树啦!这回非得等 他酒醒后才给,我他妈再不当冤大头啦!说罢,他就泥鳅似地溜进了黑胡同。 谢平要送“老酒鬼”回家,他却出溜在地,打起了呼噜。谢平捉住他肩膀,使 劲摇晃:醒醒,我是谢平,老弟你咋醉成这样?大冬天的,这要身边没人,不得冻 死啊!“老酒鬼”好像被“谢平”二字激醒了,嘟嘟囔囔道,谢、谢兄,你咋晃悠 到这地界儿来啦?莫(没)事儿,嘛事儿莫(没)有!你走你的,待会儿老婆就会 来接我回家的。谢平想,这是有家难回啊,等老婆把“活儿”忙完了,才会接他回 家。那家哪儿像家啊?倒像个临时休息站。烟,给支烟提提神儿,要么我会睡着, 冻成冰棍儿的。“老酒鬼”伸手讨要的样子,像极了乞丐。谢平自己很少抽烟,口 袋里却老装着烟,在公司举凡和“老酒鬼”碰面,他总要递支炯。天长日久,已经 成为见面礼,没想到这次却让对开口相求,语气还那么可怜。谢平抽出一支娴递过 去,拨火点着,索性把那大半盒“红塔山”香烟塞进了“老酒鬼”衣兜。 有道手电光,伴随着高跟鞋的咯噔声晃悠过来,谢平逃也似地离去。走出三十 多步,仍能听到后面的对话,那银铃般的嗔怪里,似乎不乏柔情与体贴。家是最宝 贵的,无论对于谁,无论高贵与卑贱。谢平眼里有东西哗哗而下,他不去擦,任其 汹涌澎湃,泛滥成灾。 谢平回家一看,李倩不在,打手机关机。他更焦躁了。男人女人安生在家,家 才温馨,才像个家。否则,真就是个临时休息站。出双入对,才叫夫妻。形只影单, 那叫孤雁。窗外那对无名鸟似乎在吵架,也许不是,即便是,吵一架多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