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周,孔鼎义和爷爷没说话。老人不敢恢复正常,仍每日痴呆。对青青也一样, 只在一周后,告诉她:“咱家得了元姑家不少好处,她家招待客人,人手不够,你 去帮个忙。” 帮忙的还有其他村姑,端茶送酒。来人不少,搭了六张乒乓球案、四张台球案, 一座四十米长的凉棚,可座谈饮酒,备有棋具。 院中保留几株核桃树,青青发现树权上坐着个抽烟的人,背头油光,鼻眼少女 般精致。青青:“你怎么不跟大家一块玩呀?”那人眉宇不屑:“他们?” 青青搭不上话,持酒盘走开。他却跳下树,追上:“姑娘,你的袜子和鞋不配 呀。” 鞋袜是上次跟孔鼎义进城买的。暗红色半高跟皮鞋,米黄色薄棉袜。青青慌了 :“真的,怎么办?”他:“——那就不穿袜子了。” 青青无概念,村人常光脚穿鞋,听了便搂腿脱鞋。 他:“帮你。”接过酒盘,青青单足而立,摘下一鞋,顺手脱袜,身子一晃, 扶在他肩上—— 凉棚里的孔鼎义和沈飞雪互看一眼,共生震撼:她喜欢这样的人。 青青忠于职守,未与抽烟者耽误久,又去送酒水了,一圈下来,有一人取酒, 搭了会儿话。后来,她被一个凉棚里的人拦下,教她下跳棋。 棋子为花心玻璃球,分成六色,可六人共玩,沈飞雪在上海买的。她和他贴肩 而坐,时而爆发尖叫,不知是连走了四步还是五步。 别墅还住不了人,为赶回城里,天光初暗,便开晚宴。土耳其式烤羊肉,前几 日,孔鼎义砍树烧成的木炭。 元姑着一袭紫红色旗袍,戴钻石项链,沉浸在女主人身份的喜悦中。凉棚备有 红酒和烈酒,她受不了红酒酸味,伴了羊脆皮,只喝烈酒。她渐渐失控,取了拨木 炭的铁条,要演示破锋八刀。 沈飞雪:“别让你嫂子出丑。”孔鼎义赶去:“放下,不是玩意儿,我陪你回 家取刀吧。”十四年前,元姑和男人来村里落户,带着两把不开刃的练功刀。 她斜了眉眼,说不清是醉意还是伤感:“你记得清楚。”探出小臂,让他扶走 了。 不敢挨她身,手托她肘部,两人下山。人村后,四野黑下,元姑整身子依过来。 孔鼎义肩顶住,上身笔直地走出二十多步。元姑闭了眼:“鼎义,你回去吧,我一 个人能走。” 又出去二十余步,她:“我男人回来了,我也知道后面几十年什么样了。挺好 的,不变了。”推开他,顺着路边的树,一棵棵行下去。 旗袍将她腰身裹得丰盈,自后面望去,高髻长颈,婀娜仪态。看她过了五六棵 树,孔鼎义竟有一丝不舍。 元姑溜达着,也觉得自己走得好看,不是女人跟女人比来的、不是男性眼光审 定的。她沉浸在这种好看里,觉得此生前苦后甜,到今日甚至是幸福的。 忽然,腋下里掏进一只手,抄麻袋般被人横起来,抄进林子。想道,我是有男 人、有后面日子的人了。登时挣扎,被抽了两记耳光,一下没了气力。 心念:“鼎义,你毁了我。”一阵难过。 回到别墅,客人基本走光,烤羊肉的篝火旁残留着二三人,凉棚里亮着马灯, 沈飞雪在躺椅里,身上盖了军用毛毯,已醉去。 孔鼎义环视四周,摇他:“我家姑娘呢?” 青青也不在家。自家赶回,再摇,这回他醒了。孔鼎义要他发动村口工程兵, 提马灯手电搜山。遭到否定:“兄弟,你家姑娘要真跟个男人待在哪块林子,搜出 来,她难看,大家都难看。” 孔鼎义眼角近乎迸裂,沈飞雪:“不是大不了的事,也就是疯一晚上。到了白 天,她回来,你什么也别说。她要是有福气,碰上的男人好,眨眼就嫁过去了,要 没福气,你就当她还是个姑娘。” 两人喝了酒,孔鼎义盖上条军毯,在凉棚里睡了。 到了白天,青青没出现。昨夜归城的客人是分批走的,沈飞雪醉得早,只送了 第一拨人。 “是后面的几拨人带走了青青?” “好办,我回城一问,全清楚了。” 次日,沈飞雪回来,无青青下落。孔鼎义急了:“都是你选来的人,怎么会查 不到?”沈飞雪:“我选的是重点。Party 是朋友搭朋友,我约了几人,他们再约 人。当晚客人里,我一半不认识。”孔鼎义要自己进城找,沈飞雪劝他:“你进城 认识谁呀?干着急。我有思路了,没人看见,说明带走青青的人是一个人开车来的, 才有这可能。范围一下小了——”计划里,和元姑处一晚,第二天早晨走。但元姑 冷淡,说孔家的事急,沈飞雪觉无趣,当即走了。 等消息的日子,孔鼎义都在听收音机,烧炭般的电磁盲音。不休不眠地听了三 日,花白了大半头发。 第四天,元姑寻来,见爷爷在做饭。爷爷仍是痴态,问不出话。每日都是爷爷 做饭,孔鼎义不离收音机,拿上便吃。 元姑人屋,听到一句“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播音。女声,气势汹汹的正 义感,不知哪块战区飘来的流音。一句过后,又是盲音。 孔鼎义调着波段,手近乎痉挛。盲音漫无边际,元姑凑近坐下:“我后面的日 子没了——怨不上你,是我没福气。这村不待了,告个别。” 孔鼎义置若罔闻,元姑痴痴望他,忽然眼里生神,上前捏捏他腕骨,变了脸色, 自后面抱他,鼻子贴上他脖颈。 一会儿,分开,自语:“原来你是这个味呀。”眼神哀伤。 Party 上的红酒,二堡偷了几瓶,不知道偷开瓶器,夜里想喝酒,取出日军指 挥刀,横在桌面,斜着酒瓶,以刀尖挑木塞。 元姑推门而入,一把捏住他腕骨,再一把揪住他领口,拉近闻了一闻。推开, 莞然一笑,假嗔的娇态:“要了,好歹把我背回家呀。我醒的时候,受了半夜凉, 你算什么男人?”二堡知趣而笑,一副做了元姑一二十年男人的自信:“哎呀,那 天我太慌了,给你赔礼了。” 元姑抄起指挥刀:“刀把上的翡翠赔给我。走,去林子。” 二堡:“还去林子?” 元姑:“我是有男人的人,去我家,我受不了。在你这,我嫌恶心。” 核桃林里备了八盏灯笼,元姑划洋火一一点了。道:“是男人,得对办过的事 负责。我对说过的话负责,我说过,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地上摆了两把练功刀、一块磨刀石、一把削刃的钢齿。“把刃磨出来,我用。 你用军刀。比武。” 二堡明白过来,认赌服输神情,倒有男子气概:“你一刀劈死我算了,别比了。” “我没杀过人,下不去手。比武,才好弄死你。” 二堡削出刃型后,磨了一会儿,两臂酸痛:“太麻烦了,军刀的刃是现成的, 别磨了,你用军刀,我用这两把。” “我是个女人,又多年不习武了。你天生力大、手快,不累到一定程度,比武 是不公平的。” 二堡磨好刀,后背尽湿,天色将亮。两人换刀后,二堡一脸认命的坦然:“十 几年前,村里人说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的,现今村里又说是你男人的,到底是谁的?” 元姑:“我男人的。破锋八刀,是劈、剁、抡、撩、扫——”小腹剧痛,军刀 刺入肝区。 二堡弃刀而逃。双刀如剪,哗地撩起,斩上他小腿。 蹦出两步,雁翎刀头自他身后擦肩探出,横向一旋,带得整个身体悬空转了半 圈,木头般砸在地上。斩开一道深槽,血涌如泉。 不在咽喉,在脸上。 他连爬带滚地逃了,望着状如蛤蟆的背影,元姑不禁笑了。刀尖还在腹内,刀 把斜在地上,如个建房支架,支撑着她。 天光初亮,爷爷跪在村口山头枯树下,望西天残月,不知想何心事。元姑披着 沈飞雪留在家里的风衣,背上斜扎两把练功刀,行上坡来。元姑:“孔老爷子,我 不问你真呆假果,只想看看力上刀尖?”爷爷呆滞的眼神转出老江湖的精明:“你 要走?” 元姑:“十几年了,该去找我男人了。不是城里那个,战场上那个。” 爷爷叹口气:“刀给我。” 握刀凭空一抖,刀尖轻吟如哨音。 元姑一脸欣慰:“力上刀尖,原来这样。” 士兵们未起床,白沙滩上排列的土绿色帐篷肃穆端庄,在蒙蒙晨色中,有古战 场的幻觉。元姑走过,风衣下摆滴着血。 转过山坳,歪在一块巨石上,石下是徐缓水流,滦河支系。顺石面滚落水中, 展平身体,似躺入棺材。 阳光明媚,水温清凉,有一丝幸福感,她断了呼吸。这么多年,她还没有长大 入冬,老安来取核桃了,雇了帮工,驾八辆骡车来。跟村人产生了纠纷,村人将披 风高价卖给了沈飞雪,准备以差价付给老安钱,还是赚了。不料金圆券八月份发行, 入冬后已贬得一文不值。 村人没了披风,还要交出核桃,当然不干,老安带的帮工多,挨家挨户闯门, 见院里堆着核桃便硬搬。寻到孔家,见院子肮脏,窗户破漏,孔鼎义一身露絮的破 棉衣,坐在屋檐下,握着个酒瓶,眼神和他爷爷_ 样痴呆。 老安大惊:“兄弟,你怎么搞成这样了?青青呢?” 孔鼎义呵呵笑道:“没了小半年了。” 问是嫁人了还是病死了,他只是一路傻笑。老安冷了脸:“你家可是欠了我六 百斤核桃。” 孔鼎义:“还核桃呢,地都卖了。” 老安明白,不管多少钱,现今都贬值没了,吩咐帮工:“家里有什么搬什么。” 片刻帮工出来:“里面就一个生病的老头,实在没什么可拿的。” 老安:“不会呀,起码有个留声机。搜。” 屋顶和柴堆,都捅过了,没有。老安踢了孔鼎义坐的马扎一脚:“你是不是都 换酒喝了?”见院墙外走过几个抢得了东西的帮工,喊进来,给孔鼎义留下两麻袋 核桃。 老安:“留着做药费,给老人治病。青青回来,跟她说说我。” 出院门时,孔鼎义笑嘻嘻地向他招手,从怀里掏出张黑物:“不留念想了,拿 去。” 老安接过,磨损得如砂纸的胶木唱片,镶了两颗金碗锔子。看印刷字迹,是白 虹、严华演唱的《人海飘航》,青青掰断的那张。 孔鼎义背麻袋到县城,诊所街对面有家酒铺,他站诊所门口驻足片刻,转而去 了酒铺,进门摔下一个麻袋:“这袋换酒。” 坐在酒铺里,脚踩剩下的麻袋,望着对面诊所,满脸是泪地喝酒。酒尽时,将 脚下麻袋踢开三尺:“老板娘,这袋也换了吧。” 爷爷须发尽白,躺在脏成黑格的席子上,状如死人。孔鼎义跪在炕下磕头,泣 不成声。 爷爷忽然开眼,锐如刀光:“哭什么?去找个玻璃烟缸,要厚。”鼎义惊得直 腰。爷爷:“快!我等不了多会儿了。” 沈飞雪别墅己完工,坐在客厅壁炉前抽雪茄,一花脸一青衣在演梅派名剧《宇 宙锋》单折,齐衣齐妆。锣鼓齐全,七位乐师。 清末至民国的归隐,有一个前朝未有的标准——家里养戏班,方为有身份的归 隐。 孔鼎义突然冲入,举一南瓜大石块,石块扔在沙发上,即走了。沈飞雪本能地 捂了头,打开胳膊,百思不得其解,抬手弹雪茄烟灰,发现没了炯缸。 六角楞纹的烟缸,上海浦道奇玻璃厂出品,意大利工艺,壁厚3.21厘米,底厚 1.8 厘米。回家,见爷爷手撑炕面,不知坐起多久。 接过烟缸,爷爷虎啸龙吟般一声低喝,奋力摔在地上:“这种玻璃,磨出的钻 石最真。年轻时,我用这手艺应过急。‘ 玻璃碎渣,钻石晶莹。 老人坐姿不散,垂头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