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次晨天明,阳光鲜亮。这是个难得的好天头。 时下又已转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那树上的叶子已开始健硕开来,大地到处都 是一片新绿。 此时正是畜禽们寻求配偶之际。那村前的一只公狗与一只母狗,正在尽情嬉戏 着;河边有一只雌鹅伴着雄鹅在悠闲地徜徉散步;山坡上有两头公牛,也正在为争 夺自己选中的情侣,而拼命冲撞、厮杀、鏖战着。 喜生望着这一切,内心如同刀绞一般的惆怅、忧戚、抑郁,却又是一筹莫展。 尤万金依然脸色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大声责骂着他的下属们,他妈拉巴子的, 你们都给我听着,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念叨那小打头的和桂云的事,就当他们都 死了。哪个要敢不听我的话,那我他妈的就拍死他! 他的臣民们,全不敢喘出大气来。 而桂云那夜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身体竟奇迹般地渐渐好转了。粉红的脸蛋上 又有了光泽,腰身也开始丰满起来了。 但为了蒙骗翟小辫儿,她平日里仍极少出入,偶有行动,那头上也还总是扎着 块破毛巾,完全是一副羸弱病态之状,这叫翟小辫儿一看,就那么败兴,就那么恶 心,赶快离她远远的。翟小辫儿就回头冲着桂云骂,嘁,死不死活不活的,真他妈 的没劲,快点死了算了,也好腾出个地方来不是!他决不肯再向她身边靠近一步。 但生命之树常绿。喜生的精力是充沛的,没过多久,又一个晚间,喜生就重又 翻墙而入了。 这些日子里,喜生与桂云他俩真有度日如年之感。二人一见,就恍如两团烈火 一样燃烧起来,迅速扭在一起,搅在一处。他们真正找到了曾经失去了的天堂,放 肆地做着本应属于他们该做的事情。 喜生由此分外体味到了做贼的兴奋,领略到了偷获的惬畅。他不怕杀头,不怕 粉身碎骨,决心永远这么做下去。桂云紧紧依偎在喜生的怀中,倍感极大安慰。她 觉得此刻除了他俩,世间再无别人了,也再无其他的快乐。她唯恐他再离去,便越 发扣紧他那粗壮的脖颈,以及他那强壮的身腰。 此时,小小的山缝屯儿,依然幽谧、宁静。但于她的腹地之中,却又猬集了多 么巨大的爆发力?当然,内中又饱含了几多酸甜苦辣哟。 喜生与桂云,紧紧地黏在一起。 可陡然间,院外又传来了一声恓惶苦楚的哭叫声,疾速划破了夜空,传遍了整 个山野。喜生听了,不禁浑身又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一准又是自己那病媳妇已发觉 了他不在,正在四处寻找哭号哩。他一刻都不敢再多停留了,极不情愿地抽出身子, 说,桂云,外头又在催命哩。可你放心,不出三天,我保证还会再来找你的。 有了喜生哥的这句话,桂云心里乐开了花,她就说,嗯,喜生哥,我一定等着 你。 喜生跨出门外,一纵身,便又跃上了那堵根本就阻挡不住他来去的土墙,俨然 云豹一般轻捷地伏在墙头上。但也就在这时,那炮台中正睡得迷了巴登的罗锅瘸腿 炮手,猛一激灵,影影绰绰地看见墙上有个人影。他终年拿着翟小辫儿的薪水,着 实自愧自己的严重失职,也就迅疾猴身举起钢枪,屏神敛气,瞄瞄准,砰地一枪打 过去。 咕咚!喜生当即如同倒塌了半截塔般地栽倒在土墙下,后背上给炸出了海碗大 的一眼血窟窿,嘟嘟往外涌着鲜血。转眼间他只挣扎了几下,就在巨痛中咽下了整 个人生的最后一口气,完成了他这平庸而又壮烈、冷寂幽闭而又震惊四乡的独特一 生。 待人们赶到时,喜生一双大眼瞪天,死不瞑目。 翟小辫儿一路小跑着来至近前,眼见喜生这副凶神恶煞相,脖子一缩,身子佝 偻成一团,仓促倒着碎步又跑回屋里去了。他不停哆嗦着,也不停思索着,这是他 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穷鬼,就为了那点旧情,他敢情咋就连死都不怕 吔。 喜生那病态的媳妇,这时已疯魔得不知羞丑了。她跑上大街,又哭又笑,大骂 尤老财,又大骂翟小辫儿…… 到了下午,放牛的三嘎子被吓得磕磕绊绊地跑回来,慌忙向大家报信儿说,嚯 嚯嚯,全,全完了,那疯娘们儿投河了!身子都泡发了,跟,跟,跟褪了毛的死猪 一样,差点吓了我一个倒仰儿啊! 桂云至此饭不吃水不喝,身子又一天天衰弱下去。不出半个月,翟小辫儿家里 又第四次抬出了一口薄棺。于是,山缝屯儿外的山坡上,又多了一处新坟。 开始人们都在纷纷议论此事。但在其后的日子里,山缝屯儿的太阳依旧东升西 落,人们依旧吃罢早饭后就都忙着下地里去干活儿了,再也没有谁能像以前那样, 惋惜地提起桂云与喜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