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唐咸通五年,渤海大虔晃七年,公元864 年。 夏末秋初。 山东登州,渤海馆舍。 入质唐都的渤海王子大仁隽,七年期满,获准返国,在经历了从长安到登州的 车马劳顿之后,于馆舍休息了三天,明日就要登上本国航船,渡海还朝。 入夜,下起了潇潇细雨,馆舍内外一片清冷阒寂。 大仁隽衣不解带,伫立窗前。 在长安这二千五百多个日夜,他虽然不过是个外番的人质,随时有生命危险, 但唐家毕竟是天朝大国,其泱泱包容之气,他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平时,朝廷上下、 硕儒文人,都绝口不提质子一事,饮宴流连、酬唱应对,只作朋友一般。这其中, 跟他关系最密切的要数人称“温八叉”的诗人温庭筠。温庭筠字飞卿,在海东时, 仁隽就读过温庭筠的《飞卿诗选》,对其中他那首《蒋侯神歌》特别感兴趣。因为, 诗中那句“青云自有黑龙子,潘妃莫结丁香花”,暗合渤海风物,令他颇感惊奇。 到长安后,附读于国子监,恰值温庭筠做主管助教,二人名义上是师生,但意气相 投,实际上结成了挚友。虽然此时庭筠年已六旬有余,仁隽不过二十几岁,但二人 处境却相似:庭筠颠沛多年,屡受挫折;仁隽少年入质,隔海泣乡,孤苦之况,悲 凉之境,自然相通,因此结为忘年交。平时,二人不作师生叙礼,只以兄弟相称。 如今,自己只身返国,不知脾气孤高、行事不羁的温飞卿,在长安的情形如何? 唉…… 大仁隽不由得回想起长安临别时的情景——长安城东,一家小小的酒店,柴栅 茅屋,酒旗斜挂。院中十数木桌,桌桌有客。这酒店别看小,可名满帝都,达官贵 人、文人骚客,都会来此。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出城十里,恰到此处,再往前不远, 就是著名的十里长亭,送别饯行,多在店中把盏,再行亭下挥手而别;二是,此店 卖的酒,非同一般,名为“王婆清”,是有唐一代罕见的清酒。那时人平日只喝浊 酒,举长安城内外,无几家会酿清酒。偏王婆店精于此道,但只供店饮,却不外卖, 故引得风流雅士,常借郊游诗会之名,来此畅饮。 那天,仁隽出城,送者寥寥,其中最难舍的,就是身兼师友的温飞卿。 几人小店坐定,点了几碟长安小菜,一瓮“王婆清”酒,便豪饮起来。 “仁隽贤弟,你来长安七载,可惜我一直蹇淹外府,未得相识。聚首不过年余, 又要告别。你此去,只怕隔海相望,天各一方啦……” “飞卿兄,多谢你一向教诲,小弟受益匪浅。假如返国,父王以为我才学有所 长进,那多是拜兄所赐。” “哪里,哪里。还是贤弟你文武兼备,广收博取,别裁独创,方有今日之誉。 不说别的,单说做诗,你来京七年,诗赋流传已达万言,别说在海东,就是数遍神 州,齐肩者也不多呦。” “边荒竖子,焉敢言诗,无非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耳。飞卿兄笑话了。” “哈哈哈,过谦,过谦……” 席上众人凑趣举杯,眼看瓮中“王婆清”下去了半截。 “哎,对啦,贤弟大名仁隽,兄口拙,念不准,欲呼别字,可你们渤海人偏又 有名无字,叫兄好生为难。你既在帝都,留诗万言,兄不才,送你一个别字,就叫 万,如何?今后有暇,愚兄将弟佳作编整付梓,书名就叫《渤海仁万留京小集》, 你看如何?” “使得,使得。” 众人拍掌赞同,仁隽自然满心欢喜。 “感谢温兄赐此雅字。可惜,只好席间一用,返国就无呼字之俗了。” “那也无妨,小集一出,仁万自然传遍中土,公卿仕女无日不呼,只恐弟在海 东,日日耳热心跳,不胜其扰哩。” “但愿此扰早至……” “哈哈哈,哈哈哈……” 席间一阵畅笑。 “仁万,贤弟,你在此,恍如民人,致兄忘却你还贵为王子。今日临别,兄无 他可送,倒要以为题,做诗相赠,聊以为念。王婆,王婆——” “哎,来嘞——客官有何吩咐?” “取笔墨纸砚来!” “客官,笔墨倒有,只是小店不曾备得纸幅。” “好个吝啬婆子!平日赚了吾侪多少酒钱,今日借个笔纸,就这等推托。敢是, 借笔写过就还,借纸写好带走,故此蓄意不备纸。怪不得叫‘王婆清’,原来是王 婆子小账算得清啊!” “大官人取笑。” “倒也难不倒八叉,只管取来。” 仁隽微笑,心里想,不知这位曾八叉手而成八韵的绝世聪明人,又会写出什么 惊人之作。 片时,王婆端出笔墨,温飞卿蘸饱瀚墨,淋淋漓漓,走出店外,来到仁隽所乘 驿马车前。只见他伸手撩起马车雪白窗帏,“刷刷刷”一阵疾书,一首诗便赫然在 目。大仁隽看去,那是一首五言律诗: 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 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 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 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好诗,好诗,此诗非八叉无人能为也!” 大仁隽听着众人赞誉,不由心动。 “飞卿兄,弟感盛意,欲投桃报李,未知可否?” “求之不得。” 说话间,温飞卿早将笔再次蘸饱墨,递到仁隽手里。 仁隽未加推辞,援笔在手,转到驿马车另一面,撩起剩下的那幅窗帏,一阵笔 走龙蛇,瞬间也成一诗。 众人观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饮月吸风碾重波开帆御云到朝歌但得书香中土 气还济苍生海东国“答得好,答得好,不愧为仁万之誉……” 人们啧啧连声。 仁隽递还手中笔,上前将两幅车帏解下,将温庭筠题诗一幅纳入自己怀中,另 一幅双手奉与庭筠。 “献丑啦,飞卿兄勿见笑。” “哪儿会呢,弟有此爱人之意,倒是海东黎民之福啊!只恐难容于权贵,为兄 数十年皆困于此,深知此中凶险……说到这里,愚兄倒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飞卿兄快讲。” 仁隽深知温庭筠的为人,平时除了诗词歌赋,一般无关宏旨的小事,他从来绝 口不提,何况今天这样长亭送别之日呢。 “因为不知其详,本想不说。可看弟诗意,返国要有大作为,还是预有所闻为 好。前两天,听一位刚到的高丽宾贡生讲,你渤海国内正闹‘国彘之灾’,不知到 底是怎么回事,弟要多多留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