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天明时分。 渤海国王大虔晃装束已毕,端坐在寝宫,等待五更梆鼓敲响,好去德政殿做早 朝。 自登基以来,他天天四更天起床,从未懈怠过。每天散朝,又要批阅奏章,有 时竟要忙到三更天。虽然登基仅有七年,人却好像老了十多岁,不知不觉,须发已 然花白了。 正当大虔晃端坐着思考今天早朝要办的大事时,寝宫外,响起一阵喧哗。 “内侍,去看看,外面发生何事。” “是……” 内侍答应着,迈步往外走,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宫门“呼——”地被推开。 一群不速之客,持刀带剑,闯进宫来。 “你们……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内侍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惊吓得连连倒退,口中喃喃问道。 “渤海人!” 来人中有人高声答道。 “来人,来人,将这伙叛贼拿下……” 内侍稍稍镇定,高声叫喊。 “不用叫啦,王宫卫士,全被我们捆啦!” 一直端坐在龙案前的国王大虔晃,这时才缓缓发问:“你们想干什么?” 这时,一个手持出鞘宝剑的黑衣人,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父王,儿参拜来 迟,罪该万死。” “你,你是……” “父王,您真的认不出孩儿了么?” “你这身打扮,孤难以辨认。” “父王,您仔细看看……儿是入质唐都七年的世子仁隽啊……” “平身,让我看看你的脸。” 大虔晃在昏暗的晨曦之光中,认真看了看来人相貌。 果然是七年未见的王长子仁隽。 大虔晃想起身上前,与仁隽相认,却又坐下。 “你既奉旨归国,为何不报门待宣?带剑闯宫,想要干什么?” “宫门内外,重重阻隔,儿是不得已啊……” “那你这是干什么,难道要弑父夺位吗?” “儿绝无此意!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啊?只是什么?” “只是想请父王下旨,停止捕杀‘国彘’之举。” “你刚刚回来,懂得什么,莫要管这不相干之事。” “父王啊!人乃国之根,民乃国之基。如此轻人害民之举,内伤国本,外传恶 名,为害之烈,前所未闻啊!父王,儿在唐都,就已知此事啦!” “唐家是唐家,渤海是渤海。此事,唐天子也管不得!” “父王,普天之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罪滥杀,人人管得!” “对,对,无罪滥杀,人人管得,就是管得……” 王子身后,人群举刀,纷纷呼喊。 大虔晃看看来人,知道此时还摆国王的威风是无济于事了。 “仁隽儿啊,其实,父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这却为何……” “唉……你离国日久,哪里知道。这些年,为父劬劳国事,尽心尽力,可朝野 一直潜藏不稳。今年春祭,在京外二十四块石举行跳神仪式,谁曾想,大萨满苛利 奔竟口吐天音谶语,叫孤心惊肉跳……” 听国王说到天音谶语,人群一时静默无声。 “儿啊,你道那谶语说什么?你听着—— 盈七年 国主换 欲得兑 杀人万 杀人万,是够惨的,可为天下太平,为王位稳固,也只能如此。你道孤那么暴 虐无道吗?不是啊,孤不是以‘国彘’为名,以去杀人之凶了么!再说,此事已然 行使,‘国彘’之数已达六千,就快足万啦……“ 杀人万,杀人万…… 大仁隽把这三个字,在心里念了十数遍,突然大叫起来。 “父王啊,父王啊——你杀错啦——” “怎地杀错?” “你不该错杀无辜百姓!你要杀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谁——” “孩儿我!” “你……从何说起?” “谶语所谓‘盈七年’,正是孩儿质唐期满之年;‘杀人万’,孩儿就是‘人 万’啊。归国前,因孩儿在唐传诗万言,师友辈赠儿小字一个‘万’字,就称‘仁 万’,可不就是‘人万’吗?” “……” 大仁隽语落,寝宫中一片静寂,无人搭言。连国王大虔晃也被这意外的话语惊 呆了,一时无话可说。 王子大仁隽,站在国王面前,突然仰天长啸,悲从中来,忍不住带着哭腔诉道 :“我入唐七载,读孔孟之书,学仁义之道,自以为入心入脑,得其精髓。没想到, 竟因我一人,令数千无辜国人,横遭‘国彘’之灾,死于非命,身首不能一处。儿 该当何罪啊?该当何罪呀——” “儿不必自责,此事与儿无干。” “我虽不杀‘国彘’,‘国彘’因我而死。岂能言无干?谶语要王杀儿,六千 百姓已为此丧命,儿如何还能苟活世上?” “儿啊,快快不要做此想,父王不究你带剑闯宫之罪,还指望你辅国呢!” “在唐时,儿天天盼望如此。如今,是不能够了!” 说着,大仁隽再次倒身下拜。 “父王,就此拜别啦!儿死不足惜,但能追还一点‘国彘’前衍,儿就死得其 所了。只是,诀别之际,儿还有一言奉父。” “别说啦,儿啊,只要你在,一切都好说……” “此次,萨满之谶,国彘之灾,还请父王三思,只恐背后另有阴谋,不可不防 啊……” 此话一出口,只见大仁隽跪着挺直身躯,用右手抬起一直握在手中的宝剑,在 自己咽喉处只一带,一颗头颅竟立即脱离脖颈,“扑”地摔落地下,“骨碌碌”滚 到大虔晃脚下。 而王子的无头尸身,竟长跪不倒,只是双手垂下,剑落在地。原本握剑的右手 袖笼里,滑落出一方巾帕,巾帕已被血浸染,模糊不清…… 国王大虔晃离座抢到尸身跟前,躬身拾起巾帕,展开看去,只见血泊空隙,露 出一联汉诗—— 盛勋归旧国 佳句在中华 “儿啊,痛煞为父也——” 国王大虔晃一仰身,昏厥过去。 “王子——慢行——,乞列随你来啦……” 一直站在王子大仁隽身后的乌乞列,高叫一声,挥刀自尽,扑倒在王子脚下。 王子大仁隽,就这样死了。 奇怪的是,王子在长安临行前,再三叮嘱他要小心行事的大唐诗人温庭筠,却 因一意孤行,公开张榜公布国子监贡生的考卷,杜绝了请托行贿之路,触怒京中权 贵,不久被贬为方城尉,死于那荒僻小城。 国王大虔晃并没有因伤心悲痛而死。 他依照王长子仁隽的遗愿,下令停止捕杀“国彘”之举。不久,找了个借口, 赶走了大萨满苛利奔,削夺了在京几位王子的权柄,凡事由自己亲政。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渤海蓄养二百来年,形成的“海东盛国”之势,自从这场“国彘”之灾、王子 之丧,就一落千丈,再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了。大虔晃勉勉强强又支撑了七年,在 下一个“盈七年”,溘然而逝。 据传,大虔晃死前,梦见王长子仁隽进宫拜见。只见他身穿一领唐家圆领白色 官袍,前襟淋淋漓漓洒满鲜红血滴,犹若万朵梅花。再看项上,空空荡荡,却无人 头。正惊疑间,仁隽捧上一只书有“国彘”二字的柳斗。看那柳斗内,是一颗血淋 淋的首级,不过那不是人头,而是猪头。那坚挺如针的猪鬃,根根顶端挂着血滴。 再看时,猪头前面,却是人脸,那双眼睛,竟是儿时仁隽好奇而又天真的双目…… 他没把王位传给任何一个儿子,却越代将王位传给了孙子大玄锡。玄锡递传两 代,前后不过三十年,渤海国就为强邻契丹所灭。 一时扬名四海的“海东盛国”,就此成了旷古绝响。空余二十四块石,在小小 的渤海镇外,荒草丛中,经受着无尽无休的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