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丹月活到三十七岁,从来没碰上过这么大的难题。这个难题就是儿子七斤要上 市重点初中八中。 十二岁的七斤已经小学毕业,按天河市有关部门的规定,就近入学要上四十八 中。可四十八中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不好好学,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几乎没有。打 架斗殴小偷小摸却时有发生。十三四岁的男生女生就谈恋爱,还出现过两个男孩为 争一个女孩打了起来,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用砖头差点儿把嫩嫩的脑袋瓜开了瓢。 儿子死活不愿上四十八中,一心想上离家八华里的八中。八中每年进入重点高 中的升学率达到百分之六十。七斤在小学里成绩一直是全班前五名,有一次还考过 第二名。他说如果上了八中,肯定能考个重点高中。可要是上了四十八中,就“死 定了”。丹月打七斤刚上六年级就开始托人活动,但一直没有进展。上八中属于择 校生,除了正常该交的学费,还要交择校费,五年前只交三千,去年已长到一万五, 估计今年还得长。家中本来就不宽裕,去年婆婆生病住院,三个月把所有积蓄花了 个精光,好歹抢回一条命。存折上只有一年多来省吃俭用存下的六千块。这六千块 中有五千是自己的工资。如果不够交择校费,那就得借了。丈夫小石是指望不上的, 他的那些吹吹乎乎的狐朋狗友,估计一个能借给他钱的也没有。丹月只有去求老同 学方苹。 丹月在一张纸上把她从上托儿所到小学、艺术学校、市京剧团以来三十多年中 交往的同学、同事、朋友、亲戚排了个遍,排出了二十多个有可能给办这事儿的人, 打电话或登门询问,一个跟八中说上话的人也没有。还有两个人,明明知道他们与 八中的关系挺铁,可问起来却说不熟悉。 七斤已长到了一米六五,比妈妈只差一公分。又细又高的个头儿,就像一株生 气勃勃的小白杨。七斤的五官长得像爸爸,却远没有妈妈漂亮。但儿子的性格却不 像爸爸,他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老想追上全年级学习最好的学生。儿子对唱歌没 有多大的兴趣,丹月也不愿意教他唱京剧,唱好了将来也难有大发展。还不如学好 数理化,大学毕了业,起码可以到中学里当个老师,旱涝保收,每年还有寒暑假。 儿子小学毕业,见八中上不成,就不出门了。有几个同学来找他踢球、郊游, 他也不出去。丹月说:“儿啊,你老这个样不行呀!这样会憋出病来的。妈再想想 办法。实在上不成八中,咱就上四十八中。上了四十八中,咱们不管别人,好好学 照样能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将来还能考研、考博士、出国……”话没说完, 七斤就生气了,说:“妈你烦不烦啊!我还考研,那是哪辈子的事啊!我要是上了 四十八中,别人在那里胡打乱闹,我能安心学下去吗?你没听人说四十八中是少林 寺,是乱狗窝,是婚姻介绍所?”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丹月上前,想搂住七斤 哄哄他,七斤却冲进了自己的小屋,“砰”地一声带上了门,还从里边把锁按下了。 别人家里,大都是当爸爸的去跑孩子上学的事。可在丹月家里,七斤所有的事, 都是当妈的操心。他那个当爸的石助理对儿子上不了八中的事,显得满不在乎,轻 飘飘地说:“上不了就不上呗!人家乡村中学的学生还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呢!家庭、 学校条件再好,也都是外因,学生自己才是内因。这是唯物主义辩证法嘛!”气得 儿子又大哭了一场,丹月跟他大吵了一架。 丹月跟石助理吵架,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她不止一次地骂自己。自己一双叠着 双眼皮的眼睛水灵灵的,还有些媚,怎么就看上了姓石的熊玩意儿! 丹月曾是市京剧团的青衣演员,但已近十年不上台了。偶尔有同学朋友聚会唱 几段,再就是辅导一下求上门的孩子。她那曾被一位戏剧评论家称之为天籁之音引 来无数掌声的嗓子,也因练声间断久不登台而大打了折扣,有时唱起来还有点儿沙 哑。去年市电视台搞春节晚会,请她去唱一段《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打不尽豺狼 决不下战场》,谁知试唱时竟挺费劲儿,有两个音还唱破了。结果被刷了下来。她 十分懊丧,觉得丢了大人。 过了几天,她又试着唱了唱,不料嗓子却发出了嘶哑的杂音。她大吃一惊,几 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试着唱了唱,依然如此。她赶紧去看医生。医生给治了几 个月。吃了不少药,嗓音恢复了许多,但仍有一丝发沙的声音。这个样子还怎么能 上台?一个京剧演员嗓子一坏,即使形象再漂亮,也等于结束了艺术生命。打那以 后,有单位请她去演出,她也不去了。为此,她不知哭过多少次,甚至连吞安眠药 的念头都有了。这天,她万念俱灰,坐在家里对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天发呆。那雨 就像她的泪一般不住地往下流。突然,电话铃响了,是艺校的老同学、现城西区文 化馆馆长徐大怀打来的。 “丹月,我这里来了两个同学,卢桔和杨梅,一块儿来聚聚吧!” “嗯,我身体不大舒服。”丹月根本不想见人。 “要是不太严重,比如林黛玉的相思病,还是出来走走好。” “你混啊!那好吧。” 这二十多年除了方苹,还有一个男人在关心着她,他就是徐大怀。丹月在艺校 时就叫他徐大坏,其实,在艺校、剧团,徐大怀还真没怎么关心她,他怕跟她接触 多了别人说闲话,对两个人都没好处。她红的时候,自然有许多人关心,根本用不 着自己。自己长得又矮又胖,根本没有跟丹月结成一对儿的可能。在学校,在剧团 里,只能“望而远之”。丹月想起来,徐大怀的关心都是出现在关键时刻。一是她 快结婚时,许多人都表示祝贺,说她和小石是男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可徐大怀碰 上了她,趁四周没人,却用手指着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 地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气得丹月脸色发白,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丧门星!” 二是丹月婚后两三年,两口子老吵架,徐大怀碰上她,又说了一句:“早离早 好,晚离晚好,不离永远不好!” 这一次,丹月没有骂他,只用杏核眼斜了他一下。 徐大怀原是学花脸的,可学了一阵子,嗓子不行,又改行学武生,武生唱的比 较少甚至不唱。比如《三岔口》,光摸着黑打。徐大怀很能吃苦,夏练三伏,冬练 三九。踺子、蛮子、前扑、大提,全比同学们学得快、做得好,小翻“咚咚咚咚” 一口气能翻十二个。后来分到市京,却只能演个跑龙套的“卒”或包公的左右之类, 最多演个给关羽扛大刀的周仓。丹月演《穆桂英大破洪洲》中的穆桂英时,他演了 一个给穆桂英牵马的马夫。一句台词也没有,但甘当配角。后来,他一直引以为荣。 徐大怀干得一点儿劲也没有。后来剧团没戏演了,他第一个跳槽去了区文化馆。 别看这人唱戏不行,当官儿却挺行。开始去了当干事,然后当戏曲组长,再当副馆 长,几乎两年一个台阶,当上了馆长,相当于副科级。他组织美术书法展览、交谊 舞大赛、文艺汇演、广场晚会,举办老年人集体舞大赛,还办起了书画爱好者协会、 京剧爱好者协会、泉畔文学社,文化馆成了省市文化活动先进集体,令不少同学同 事刮目相看。徐大怀每年都请老同学老同事丹月去指导京剧爱好者,但没有任何报 酬,属于“友情指导”。丹月却总是会去,她是个视京剧高于一切的人。况且,每 次指导之后,徐大怀都要请她和几位京剧骨干到文化馆办的泉畔酒家的梨园阁吃一 场酒,还请几个戏校的同学来一块儿高兴高兴。只是徐大怀喝了酒,爱胡说八道。 有一次,他居然煞有介事地说:“上艺校时,时任花季少女的丹月师妹曾送给我一 块手绢,上边绣了一对鸳鸯,至今我还珍藏着。”众人哄堂大笑,都知道这是不可 能的事。丹月脸儿羞得通红,却补充说:“我还给你写过十封情书呢!你还珍藏着 没有?拿出来当众念念!” 可私下里,徐大怀乘着酒兴,却老损她,又说:“我十年前送你的那句‘错误 的决定’,是正确的吧?丹月你这绝代佳人,居然让个狗给×了!”羞得丹月一把 扯住了他的耳朵。徐大怀却幸福得不得了,又说:“丹月你干脆蹬了那个石小子, 我给你找个志同道合的!保证让你后半辈子快快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