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宴席设在泉畔酒家的梨园阁。酒店位于护城河边,窗外就是婆娑的垂柳,淙淙 流淌的老护城河别致幽雅。丹月估计徐大怀找她可能有点儿什么事。这小子八面玲 珑,用不着的人,他一般是不搭理的。比如方苹,他就从来不请。有一次丹月提议 请她一块儿来,徐大怀连连摆手:“别别!这娘儿们要来了,光听她穷白话,那就 没别人说的话了!” 宴席只有五个人参加,同学却只有徐大怀,另外一个是区文化局长,徐大怀的 顶头上司,还有一个是长相一般的文化馆舞蹈干事小苗,丹月认识。小苗头发梳成 了个发髻,刚结婚半年,身材虽然挺苗条,但胸、臀却明显地鼓了起来。另外一个 文质彬彬看上去一米七左右、也就四十岁出头、领导模样的人,徐大怀对丹月介绍 说:“这是区土地管理局的王局长。”又要对王局长介绍丹月时,王局长却笑容可 掬地伸出手:“丹老师,久闻大名,久仰久仰啊!” 几个人都笑起来。 接着,徐大怀请王局长上座,王局长却坚决不坐,说:“我是个京剧爱好者, 今天碰上丹月老师,正要拜师呢,岂能上座?说什么也只能坐第二。” 丹月一看,大怀和文化局长对王局长这个土地爷爷这么尊重,自己是万万不能 上座的,就坐在了主陪右边的副主宾座位上。 于是,文化局长主陪,徐馆长副主陪。小苗干事坐在了徐大怀身旁。 服务员过来斟酒了。丹月瞅瞅杯子,刚要说要是过一会儿演唱,是不能喝酒的。 徐大怀反应极快,忙说:“倒上倒上!又不是正式演出,喝不坏你的金嗓子!你不 喝,俺们就都没情绪了!”众人轻声笑起来。徐大怀对小苗说:“我表扬俺师妹, 苗儿可别有意见!”小苗笑吟吟地说:“馆长表扬自己的师妹,俺能有什么意见? 表扬使人进步,批评使人落后嘛!”众人又笑了,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服务员就给 丹月和小苗倒上了啤酒,王局长、文化局长、徐大怀则喝白酒。 文化局长致开场白,举杯提议喝酒。众人边喝边聊,徐大怀就把话题往京剧上 引,说王局长的京戏唱得怎么好,还得过全市的京剧大赛第二名。 王局长那棱角分明的嘴笑开来,纠正说:“全称应该是天河市京剧业余爱好者 比赛老生组第二名。” 众人大笑,表示祝贺。王局长又话中有话地说:“本局是赞助单位之一。” 众人又会意地笑了起来。 文化局长赞曰:“王局长真是坦率。” 众人又说对对,冲王局长举杯。 徐大怀不时地穿插几句笑话,比如他敬丹月时,口中念念有词:“大怀大坏, 人见人爱。大怀不坏,美女不爱。大怀大坏,只有丹月师妹不爱!”又接着说, “也许心里挺爱,但嘴上却说不爱。” 众人就随声哄笑,气氛更加活跃了起来。 丹月也不骂他,只含笑与他碰杯,每次只喝一小口。 酒过多巡,王局长就说起了他与《四郎探母》的缘分。说他家是天河的老户, 就住在老知府衙门西侧的巷子里。巷子中间有个映月泉,每天傍晚,泉边就有几个 京剧票友在那里拉琴唱戏,还有不少观众。人少的工夫,一把京胡伴一个人唱,人 多的工夫,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大件,加上鼓板、大锣、钗、小锣四大件打击乐 一起上,四五个人轮流唱。泉中的圆月或月牙儿轻轻晃动着。清泉流水,伴着京腔 京韵一起流淌。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牛叔马伯唱的《四郎探母》,牛叔唱铁镜公主, 用粗短的手指比划成兰花指,夹着细嗓,忸怩作态,水平很一般。但马伯唱的杨延 辉却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底气颇足。王局长耳濡目染,听了几十遍也就会了,却 从没跟着弦子唱过。“文革”一爆发,京剧角是“四旧”,就没有了。 “我第一次看《四郎探母》,就是丹月老师主演的。” “是吗?”众人一片惊诧。 “那可真是幸会呀!”徐大怀叫道。 王局长虽内心激动,眼中放光,胸膛有些起伏,但语气却不怎么激情奔涌: “我记得挺清楚,那天是在天河剧院,当时我在区经委当一个小干事,好不容易才 搞到一张票。也就打那儿,《四郎探母》就成了我的保留节目了!” 众人本以为王局长要大讲一番的,不料说了这么几句就打住了,但还是纷纷举 杯,为王局长和丹月老师十八年之后的再次见面表示祝贺。徐大怀乘着酒兴,竟说 了一句:“这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众人大笑,又举杯让二人碰杯,大家陪着 祝贺。徐大怀又说了一句:“干脆,王局和丹月老师喝个交杯酒吧!” 王局长端着杯子站起来,走到丹月身旁,仰面哈哈大笑。丹月也忙端着杯子站 了起来,酒兴加上高兴,白嫩如脂的鹅蛋脸透出一片桃花红,听到徐大怀这句话, 瞪了他一眼,竟羞得用左手捂住脸,扑哧一笑低下了头。 还是王局长顾大局,说:“丹老师,俺们这些人,都是些粗人。要是换成别的 女同事,喝个交杯酒也没什么。可今天,咱不能难为您。来,我替老师代劳。”就 接过丹月手中的杯子,把一大一小一橙一白两个杯子并在一起,一仰脖喝了下去。 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王局长发现,丹月的酒杯沿上,有一道玫瑰色的口红,顿 时觉得鼻孔中和嘴里也有了玫瑰花的香气。 王局长把那只沾了口红的杯子放在自己面前,让服务员拿来两只没用过的杯子。 他喝酒时,对别人用自己的杯子很忌讳,更讨厌别人把杯中酒往自己的杯子里倒。 接着,王局长亲手斟上两杯啤酒,先双手捧起一杯,恭恭敬敬地说:“丹老师,这 是我的拜师酒,敬老师!” 丹月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尊贵的崇拜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尽管她也知道自 己酒量不佳,为了演唱更不能喝酒,但还是饮了第一杯。 空杯子刚刚放下,王局长又双手捧上第二杯。 丹月有点儿犹豫,徐大怀叫道:“丹月,拜师酒不喝可是不行。按说,拜老师 还要行大礼呢!” 丹月知道,当年她拜市京的丹若为师时,就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 丹月双手接过王局长敬上的第二杯,又喝了。因为有点儿激动,竟呛了一下。 小苗忙把茶盅送了上来。 文化局长、徐大怀、小苗又敬了王局长一番,文化局长就让小苗去开电视、调 音响,请丹月、王局长师徒二人合作一段《四郎探母》。 王局长手持话筒,冲丹月拱手施礼:“学生献丑老师不要笑话。” 光盘用的是丹月的。唱的是一段挺有名的西皮快板。王局长唱得虽不怎么规范, 板眼却掌握得比较好,不看屏幕,就能流利地唱下来。 文化局长、徐大怀不住地叫好鼓掌。小苗则立在一旁,不时地鼓掌,又不时地 端着茶盅上前给王局长、丹月送茶。王局长在丹月唱时,饮一小口茶润润嗓子。丹 月则摆摆手。 杨四郎: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 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肖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 我的娘押粮草来到北番。 我有心过营去见母一面, 怎奈我身在番不能过关。 铁镜公主:你那里休得要巧言舌辩, 你要拜高堂咱不阻拦。 杨四郎: 公主虽然不阻拦, 无有令箭我怎过关?…… 丹月唱完最后一句,众人长时间鼓掌、叫好,敬茶。丹月坐下来,脸红红的如 一朵盛开的牡丹。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淋漓酣畅地唱过,今晚来这儿唱上这么一曲, 真是挺愉快的。 徐大怀先出去了。接着,小苗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对文化局长说 :“局长,您的电话。”文化局长就跟着小苗出去了。丹月看出来,小苗被徐大怀 叫来,主要是陪文化局长的。她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文化局长喜欢小苗,连称呼都 是一个字:“苗啊!”小苗则应得又乖又巧:“哎!”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王局长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丹月,说: “我不常在办公室,老师找我,就打手机。”丹月看那名片,上边只有一行手写的 手机号,连名字都没有。王局长温文尔雅地又问:“丹老师带着名片吧?”丹月歉 意地笑笑:“我平时用不着名片,就没印。”王局长说:“那,老师给我留个电话 吧。”本来,丹月给外边的男人留家中的电话还有点儿顾虑,这时竟也不管了,就 在王局长递过来的小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王局长把小本子伸到脸前一尺多远的地方,眯着眼看了看。看样子,眼有点儿 花了。又抬眼看看丹月:“字写得好秀气呀!” 丹月羞怯地笑笑。 又过了十几分钟,文化局长、徐大怀、小苗才陆续回来。 酒席到了夜里十点半才结束。王局长大大方方说送丹老师回家。徐大怀说我正 好同路。小苗干事就说馆长你瞎掺和什么?众人又笑。徐大怀说我给俺小师妹丹老 师保驾,防火防盗防局长嘛!众人又笑起来。人一喝了酒,就不分身份地位了,许 多在办公室里不好讲的话,这时候就都可以说。酒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果然,徐大怀是另有所图,车开了大约四五站路,徐大怀就说到了。临下车, 他问了一句:“老兄,我的那份材料,您带好了吧?”王局长说:“老弟交办的事 儿,还能忘了?”二人互相称兄道弟起来,感情又加深了一步。 徐大怀又说:“老兄可别晕晕乎乎地开错了方向,把丹老师拉到自己家里去呀!” 丹月骂了一句:“这个大坏!”王局长哈哈笑道:“馆长放心吧!” 第二天一大早,七斤又去少年宫学英语去了,临走挺严肃地说:“妈,你不许 去接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