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乡间土道上。“老倔子”领着蔫头耷拉脑的强子颠儿颠儿走着。像老牛车后拴 拉个牛犊子。 闷憋了半天的强子鼓起了勇气。抢上前几步喊道:“爹——。别人都说秋娥比 我大。不……”“不般配”三个字儿没说出口。咽回了肚里。 “大咋啦?!你妈还比我大一岁哪!大了知疼知热。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三。 抱金砖。老辈子都说吉利!” 强子又硬着头皮嘟哝了一句:“她——。太肥太胖。太……”“太蠢”没敢说 出口。 “太啥太?!”“老倔子”又拉拉脸子训起来。“肥胖。身板结实体格壮。棒 劳力。挣满分哩!肥胖。不生病。少糟钱!你大娘不是个例子……”他所指的是强 子的堂兄久发子他娘“老遀巴”。“哼。你懂个屁!”“老倔子”又开始现身说法。 “住家过日子。最闹心的是破屋漏锅病老婆。家藏万贯。最怕药罐。肥胖。你表婶 子肥不肥?胖不胖?你表叔说啦。冬暖夏凉哩!懂啊?” “她脾气太暴。太烈性。说打就捞……”窝气憋屈的强子豁出来地一吐为快。 “软皮蛋好?!”“老倔子”嗤之以鼻。“哼。马善人人骑。人善人人欺。老 娘们儿要太软太熊太窝囊了。出门受气。在外受欺;光棍儿跑腿子赖皮缠。总想撩 骚占便宜。老爷们儿还不得憋气窝火当王八!哼。喝两瓶墨水汁儿。敢和老子理论 了?自古婚姻由父母做主!麻溜走!” 强子被噎得直“哏喽”。没嗑了。机械地倒腾着两条腿踩着父亲的脚印跟着。 他很悲哀。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满腔热情让父亲几瓢带冰碴子的凉水浇透了。冷冻了。 冰封了。冰凉的泪水偷偷地滚出了眼窝儿。默默地顺脸淌下。他踩着父亲的脚印子 紧跟着。眼前模模糊糊的只有父亲的影子在晃动。像勾魂的幽灵。 快到龙潭村了。“老倔子”咳嗽了两声。拐到路边。放下药篓。拿出老伴新缝 的白“的确良”小褂、蓝涤卡裤子及他刚才新买的红牙子篮球鞋。催促道:“快去。 到高粱地里换上。整利落点!” 强子换上新衣新裤新鞋。自己怎么看都不顺眼。很别扭。浑身不自在。感觉自 己像街头卖艺人耍的布袋木偶。又像秫秸扎的陪葬纸人。 强子似乎进入了无意识状态。晕乎乎昏悠悠。他跟随父亲麻木机械地走进了岳 父家。在父亲的操纵下。迷迷怔怔唯唯诺诺地进行了见面、倒茶、点烟、交彩礼钱、 敬酒那一套仪式。他没有心慌意乱。也无胡思乱想。只隐隐约约感觉眼前影影绰绰 晃动过一个肥肥胖胖臃臃肿肿的肉砣砣。他感觉似乎是表婶子。似乎有冬暖夏凉一 说。似乎为了抗婚在逢场作戏。 强子像只圈在笼子里的“蓝大胆儿”(山雀)惶惶不可终日。嘴角起了燎泡。 他一直都在想抗婚的招儿。唯一的出路是逃婚。离家出走。往哪逃?当盲流子也得 有介绍信。也得有点压腰的粮票和钱。哪弄去?直到村头迎亲的鞭炮炸响了。胖表 婶子给他穿戴上了借来的马褂长袍礼帽。披挂上了红绸带。扯着他去迎接喜车。他 才心灰意冷地回过神儿来面对现实。怨命。命苦;信命。由命。认了吧。将就她熬 掯吧。甚至聊以自慰。终归是女人嘛。总比打光棍儿当跑腿子强。村里有多少汉子 娶不上媳妇。堂兄久发子比他大三岁还没钱说媳妇哩。也许真像胖表婶那样冬暖夏 凉哩。 十响一呼嗵的鞭炮“噼噼啪啪——嗵”地炸响着。强子被人架着忽忽悠悠地从 马车上迎下来顶着红布盖头的女人;也是被人架着。昏昏沉沉地鞠躬行礼;还是被 人架着。懵懵懂懂地扯进了他娘为他精心拾掇的新房。 新房就是强子住的西屋。精心拾掇也只是墙上新糊了旧报纸。棚上新裱了“窝 纸”(对图案的花纸);贴了窗花和喜字。挂了窗帘和幔帐;炕上铺了新炕席。旧 条柜刷了新油漆;被架格上添了两床新面被褥和一对新皮绣花双人枕头。这就挺乍 眼了。那年月挣工分。秋后也不知能不能见着现钱。一般人家结婚是办不起酒席的。 招待客人大都是喝一碗茶水、吸一支纸烟、含一块糖球、抓一把炒瓜子黄豆“毛嗑” 包米花掺和一起的“嚼果”。唠几句喜嗑儿就够意思了。 强子望着幔帐里蒙着红布盖头堆在炕上“坐福”的新娘子秋娥。总是联想到又 黑又胖、秃眉细眼、脸上横肉鼓鼓、身上肥膘颤颤的表婶子……他刚才萌动的一点 兴致和激情又皮球撒气似的蔫退了。猛想起“大叫驴”、“猴子精”、“傻大憨” 等一帮赖皮缠二滑屁们快来闹洞房了。顿时对这“结婚三天没大小”的作践戏耍捉 弄的“闹”。产生了对尴尬难堪处境的恐惧。他紧忙换下肥大别扭的礼服。心虚地 溜出了新房。 强子从代销店装了瓶“一元糠麸”烧酒。去了马号(牲口棚)旁的冯大鞭子的 小屋。心里有一种解脱感:闹洞房。闹去吧。让她一个人招架。看能闹到啥分儿上! 最好闹出点事儿来。 草料房间壁出的一间房里。冯大鞭子正大葱戳大酱就着一块豆腐喝闷酒。见强 子拎瓶酒进屋。咧大嘴乐了:“哟嗬。爷们儿挺够交啊!大喜日子还来陪我老跑腿 子。来来。喝——”这老少爷们儿俩是忘年交。强子在公社上中学时。冯大鞭子常 帮他捎粮食、咸菜啥的。强子也常给他攒些废作业本当卷烟纸。两个无话不唠。强 子把酒瓶子放炕桌上。掏出两把杂拌的瓜子炒豆包米花。苦笑道:“大叔。我陪你 喝。” 冯大鞭子知道强子对婚姻不满。唉声叹气道:“还是酒好。一醉解千愁。来。 对瓶吹!”他抄起酒瓶子。牙咬起盖儿。“咕嘟”喝了一大口。直咂嘴。“好酒!” 其实。冯大鞭子心里更苦。爹妈死得早。没钱张罗媳妇。眼瞅着相好的二英子嫁给 了病篓子刘结巴。人都说“十个老板儿(赶车人)九个臊。一个不臊大酒包”。冯 大鞭子是喝酒解闷儿浇愁。这两个对撇子(合得来)的老少爷们儿。手把瓶子一替 一口地“咕嘟”起来。 新房里。坐福的新娘秋娥正盼着新郎来揭盖头。她心里泛起了一种激情和冲动。 渴望偎依在丈夫臂弯和怀抱里的温情体贴和抚爱。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姐妹们都庆 幸她匹配了一个英俊秀气朴实忠厚的丈夫。她感谢父母给她订的“娃娃亲”。从她 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男欢女爱时起。她就把自己和他像揉面包饺子似的捏和在一起。 青春的骚动。常常使她置身在一种如幻如梦的仙境里。与他如胶似漆地亲爱缠绵。 从蒙上红盖头那一刻起。她就意识到正走进那仙境里与他相聚融合。她激动不已。 情不自禁地有些恐慌和羞涩。一下喜车。她就感到浑身暖融融的脚底软绵绵的。腾 云驾雾般惶惶然飘飘然地落到喜炕上“坐福”。她盼着红盖头一掀就开启幸福生活 的那一刻。 透过盖头的红布。秋娥影影绰绰窥见两只手伸进了幔帐。伸向蒙头遮脸的红布 盖头。她心跳加快心血来潮。激动得浑身战栗。 红盖头被掀开揭掉了。秋娥定神一看。钻进幔帐站立炕边的竟是一个“黑煞神” 似的莽汉。她“啊”的一声惊叫着蹿起跳到炕里:“你是谁?强子呢?常久强——” 她呼叫着满屋撒眸。 莽汉贱巴呲咧地嬉笑着:“我就是新郎。是强子替我娶的亲。来吧。心肝宝贝 儿!”莽汉急忙上炕扑上搂抱秋娥。秋娥被闹糊涂了。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莽汉死 乞白赖地一只手抓住秋娥的胳膊。另一只手忙摸揉秋娥的奶子。秋娥急了。猛然意 识到可能是闹洞房。紧忙摸出别在裤腰带上的锥子。狠狠地朝莽汉的手臂扎去。 “哎哟!”莽汉一声惨叫。慌忙抽回了两手。一看。摸奶子的那只手臂上冒出了血。 “我操。你这小娘儿们也忒狠了!”莽汉一脸沮丧。“活该。倒霉。攮丧!”秋娥 攥着锥子威迫着。“去。把强子找来。说清楚。快去——” 这时候。门开了。随着一阵嬉笑声。拥进一伙人来。一个瘦猴子似的精明小伙 子“嘿嘿”奸笑着。上前一把抓住莽汉:“你输了。掏钱吧!” 莽汉懊丧地嘟哝道:“操。没想到这小娘儿们浑身带刺儿!”又是一阵哄堂大 笑。 原来。莽汉“大叫驴”和瘦子“猴子精”来闹洞房时。听说新郎强子不在屋。 两人打赌:谁能进屋揭下红盖头搂抱新娘子亲上一口。谁就赢五块钱。那年月五块 钱能下馆子吃一桌席。逞强好胜的“大叫驴”列架子想赢五块钱。没想到挨刺被蜇。 抓鸡不成丢把米。 “猴子精”是从县城来他大爷(大伯)侯占林家投亲插队的知青。名叫侯志兴。 大伙叫他侯知青。俗话说:城里的孩子村里的狗。厉害!这小子猴头猴怪的精明难 逗。就又叫他“猴子精”。“大叫驴”只是喊叫争吵嗓门儿高。和“猴子精”动心 眼儿。常常是上当吃亏。闹个猴骑驴挨耍。 “猴子精”从“大叫驴”手里夺过五块钱。拍在炕沿上。干笑道:“新鲜的小 嫂子。这是赏钱!结婚头三天没大小。哥儿几个闹洞房寻开心。文闹还是武闹。你 小孩屙屎揩屁股——撅腚(决定)吧!” 秋娥松了口气。闹洞房不怕。她准备着呢。便问:“文闹咋闹?武闹咋闹?” “猴子精”解释:“文闹是猜谜儿、答对儿、吟诗、接词儿、绕口令;武闹是 拉钩、掰腕儿、摔跤、拿大顶。你输了让摸一下。亲一口。我们输了任你处置。不 准见血。” “文的武的都来!”秋娥满不在乎。说话嘎巴脆。“先破谜儿。荤破素猜。谁 先来?” “猴子精”想先下手把秋娥震唬住。清清嗓道:“听了——掀开小花被儿。就 往腿儿上摸;掰开两条腿儿。就往眼儿上搁。猜吧。我数十个数。”“猴子精”开 始数数。众人挤眉弄眼儿哧哧贱笑。 秋娥头一甩。嘴一撇。笑道:“是戴眼镜!听着。我说了——大腿对光腚。肉 橛对肉缝儿。咕叽淌出水。美得直吭吭。猜——一、二、三……”秋娥挥着胳臂数 数。 众人都嬉笑着往邪处想。猜偏了别不过劲儿来。“猴子精”沉吟着。直到秋娥 数出十时才答道:“是夫妻俩干那事!”众人附和。 “放呲溜屁!”秋娥揭谜底。“是小孩吃奶!” 众人一琢磨都“哈哈”笑了。连声说对。 “猴子精”硬着头皮拉开架式挨罚。 秋娥抿嘴一笑:“任我处置吧!低头!”她忙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往 “猴子精”低头敞开的脖领子一塞一抖落。把纸包里的洋剌子细毛毛撒了进去。抓 扯衣领抻拽几下。 “哎呀——”“猴子精”刺痒得立时蹦起来。龇牙咧嘴又抓又挠直抖嗦。“操! 撒痒痒药啊!”他麻溜脱下小褂拍打。刺痒得咝咝哈哈直转磨磨。“大叫驴”等人 忙躲闪开。怕沾身上。有人提醒用水冲洗。刺痒难忍的“猴子精”拎着褂子骂骂咧 咧跑了。众人大眼儿瞪小眼儿直愣怔。 “闹啊。该武闹了吧!”秋娥叉腰举着锥子。 “大叫驴”瞅冷子抓起炕沿上的五块钱夹尾巴狗似的灰溜溜砅了。其他人也都 跟着蔫退了。 “别走啊。接着闹啊!想亲亲摸摸的上炕啊!走啥?有种的别走啊!”秋娥嚷 嚷着直叫号。 这帮人一闹哄。强子妈“老面瓜”才晓得儿子没守洞房。心慌毛了脚。忙催 “老倔子”去找。“老倔子”也庙堂上长草荒(慌)神儿了。他也怕强子逃婚。急 忙去街毗四邻寻找。经代销店掌柜的指点。找到了马号旁冯大鞭子的跑腿屋。 酒气熏天的小黑屋里。冯大鞭子和强子仄歪炕上酣睡着。“呼哧。呼哧”直喷 酒气。“老倔子”扯着耳朵薅起强子拖出了屋。 醉眼惺忪的强子见是他爹。梗梗着脖子打呼噜:“我不回去。明早就走。当。 当盲流子……”他直闪脚。靠墙根儿掏出家伙就滋尿水子。 “混账!”“老倔子”气得嘴唇哆嗦。“痛快跟我回去!今晚不准空房!” “老倔子”扯起强子骂骂咧咧往回拽。来到自家大门口。强子抱住门框赖着不进。 “老倔子”急了。狠狠踹了强子一脚。吼道:“进屋去!今晚必得白绢见红!” 强子“哼”了一声。梗梗着脖子倔倔地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