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娥是又一个初六日的掌灯时分听说强子要离婚的。 那工夫。她正在整理“当归回乡(茴香)”腰带和红布袼褙铰的“神马仙童”。 今晚她还要去村口老榆树下“请神招夫”。马大仙说了。上个月让“猴子精”的阴 风邪气给冲了。不灵验了。从今往后。她要碨着婆婆一块去。让婆婆站岗守护。她 坚信一定能把强子招回来。她娘跟她说了:男爷们儿是老娘们儿养的一条狗。总圈 屋里拴桌腿儿上。窝憋长了它就一个劲儿往外挣。急了就红眼发狠地咬链子啃桌腿 儿。发疯似的狂叫乱咬。解链子放开它。让它去跑。去野。去撒欢儿地咬架放臊起 秧子。跑乏了野腻了咬伤了。就蔫儿蔫儿地夹着尾巴回来了。乞怜发贱地老老实实 趴你身边。任你骂任你打。它又亲又舔又贴又蹭。摇着尾巴讨好巴结你……想到这 儿。秋娥“扑嗤”笑了。她仿佛看到了强子这条“野狗”回窝摇尾的可怜相…… 门开了。公公婆婆扯着冯大鞭子冷冷落落地进了屋。“大兄弟。你说吧。” “老倔子”把冯大鞭子推向前摁坐在炕沿上。冯大鞭子眼皮一耷拉:“呃呃。侄儿 媳妇。公社王、王秘书说。强子来信儿啦……” 秋娥眼睛一亮。喜气地问:“他要回来啦?” “他。他……”冯大鞭子难言得嗫嗫嚅嚅。 “这个王八犊子!”“老倔子”火了。“他要离婚!” “离婚?”秋娥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痴呆遃傻了。她愣愣怔怔地瞅瞅蔫黄瓜 瘪茄子似的婆婆。瞧瞧鼓肚蛤蟆样憋气瞪眼的公公。看看拉拉着驴脸长长眼睛的冯 大鞭子。她一蹿高蹦起来。愤愤质问:“离婚。凭啥?我撒米了泼面了?偷情了养 汉了?还是老母鸡不下蛋了?” “那是。那是。”强子妈忙打圆场。“媳妇你没得挑。都是那个王八羔子缺德 不着调儿!” “对对。咱不离!”“老倔子”冲冯大鞭子使眼色。“你转告王秘书。媳妇不 离。不出手续!” “坚决不离!死活不离!”秋娥理直气壮发狠道。“我怕啥。有苗不愁长。守 着孩子有指望。哼。宁肯守活寡。不做离婚婆!” “悠车”里。小拴牛“哇哇”哭起来。秋娥没好气地一遅达“悠车”:“哭。 哭丧啥?有娘养没爹教的!”强子妈紧忙拉住“悠车”。抱出拴牛“乖乖”地拍哄 着。秋娥一把夺过拴牛。解怀喂奶。正下不来台的“老倔子”和冯大鞭子忙回避地 出了屋。 强子妈凑到秋娥身边。胆突突地问:“咱。咱今晚还去请神儿吗?” “去——”秋娥一边喂奶一边摩挲着拴牛的耳垂儿。气咻咻地说。“抱着拴牛 去。就不信招不回来。拘不回来。牵不回来!”强子妈长出了一口气。向外走去。 秋娥忙喊:“妈。快去追冯大鞭子。让他去找王秘书把信皮要回来!” “要信皮子做啥?闹心!”强子妈嘟哝着出屋。 秋娥愣怔了片刻。“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心里又责骂“猴子精”冲得她 “请神招夫”不灵。 秋娥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天天催公公去找王秘书要信皮子。“老倔子”总推三 拖四拿冯大鞭子来搪塞。其实。信就在“老倔子”手里。是冯大鞭子从公社捎回来 的。“老倔子”就害怕秋娥要信。拿着信去找强子闹腾。才和冯大鞭子做了一个扣 儿说信在公社王秘书那儿。秋娥追急了。要自己去要。“老倔子”只好背起药篓子 去了趟公社。回来谎称王秘书早把信皮子扔了。还说强子过大年回来。秋娥消停了。 一心等强子回来打破沙锅璺(问)到底:离婚。凭啥?哼。去年过年就没把他盼回 来。还是“请神招夫”显灵。只要他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儿子拴牛指定把他拴 住。 进了腊月门儿。盼腊八。盼小年。直盼到大年初一。也没见强子的影儿。强子 妈和“老倔子”一顶一句地骂。骂没良心的狼崽子。不孝顺的鳖羔子。跑野了的兔 孙子。狼心狗肺驴马杂碎兔子下水……骂得秋娥更闹心。还得劝二老。说等开春暖 和了。背着拴牛去把他揪回来。一说去找。老公母俩就蔫头耷拉脑地支吾着岔开。 不是轰羊撵猪就是打鸡骂狗。秋娥也直画魂儿。这老俩口子很怕她去找强子。准有 事瞒着她。 秋娥耍心眼要偷听。公公婆婆夜里准合计事儿。她怕夜里开门出响动。捻个棉 花捻儿。蘸灯油滴润了房门轴子。夜里。吹灯哄睡了拴牛。秋娥就悄悄开门出了西 屋。“老倔子”家的三间房是东西屋住人中间外屋为灶房的“一担挑”父子房。为 了节省。贴灶台的间壁墙上挖个灯洞子。放一盏油灯。里外屋借光。秋娥倚在东屋 门边贴耳朵一听。东屋里传出“哟嗬。呱叽”的奇怪声音。她忙凑到灯洞边往屋里 窥视。东屋里。透窗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映照炕上。赤条条的公公和光溜溜的婆婆脸 对脸胸贴胸、盘腿勾腰地搂抱着。坐在褥子上。纵情地一颠一颠的“呱叽。呱叽” 扇乎着。有节奏地发出舒心愉悦的“哟嗬”声……秋娥看呆了。直觉得有一股快意 酥酥地波动着传遍全身。欲火无法自制地漫延。浑身发热发胀发燥……她慌忙溜回 西屋。倚门喘息。她想到了丈夫强子。一个冷颤。神经猛然绷紧:啊。引诱我。迷 惑我。让我起兴发情。受不了。守不住。去勾引男人……让我犯生活作风 .抓住我 的小尾巴。逼我离婚。哼。我不上套儿。甭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秋娥发狠的一咬 牙。忙走到炕边。抱起趴在炕头熟睡的小花猫。悄悄出了屋。 东屋门槛旁留有一个猫洞。秋娥把小花猫摁在猫洞里。拔下腰别的锥子在猫屁 股上狠狠扎了一下。小花猫尖叫一声钻进了东屋。秋娥往灯洞子里一瞅。小花猫惊 叫着蹿上了炕。吓得纵情作乐的老公母俩立马打住。小花猫委屈诉苦似的围着他俩 “喵喵”直叫。两人泄了气。厌烦地打猫轰猫。小花猫炕上地下窗台柜盖乱蹿乱叫 ……秋娥解恨消气地掩嘴偷笑着回了屋。 愤愤不平的秋娥开始使坏。不让公婆得好。她每晚都悄悄出屋。偷偷监视公婆 的行为。只要从灯洞子里窥见老公母有寻欢的动作。她就暗中使招搅和。她琢磨出 很多损招儿——第一招“孩子闹”。她偷瞄着老公母俩动了情。就紧忙溜回屋。把 拴牛掐叫唤哭闹起来。抱起拴牛出屋。一惊一乍地喊叫:“妈。你大孙子这是咋的 啦?是中邪了。还是要起啥?”“咣咣”地直踢东屋门。把公母俩闹腾得一阵惊慌 忙乱。婆婆错披公公衣裳忙下地堵门应酬…… 第二招“吊羊叫”。她暗瞅着老公母俩起了兴。就麻溜回屋。跳前窗摸进房山 头的羊栏里。扯脖套把趴卧着的公山羊拽起来。把羊脖套挂在栏杆上吊起来。像是 羊自己淘气攀高挂住的。她狠狠地踢羊两脚。匆忙返回关窗。被吊挂的山羊挣命似 的“咩咩”直嚎。深夜里凄惨瘆人。搅闹的公母俩惊心败兴。“老倔子”慌忙出屋 查看…… 第三招“搅鸡窝”。她窥见老公母俩犯贱来了瘾。紧忙返屋抱起小花猫跳窗溜 到鸡窝旁。把挡鸡窝门的木墩欠个缝。将小花猫塞进去。小鸡炸了窝的惊叫……正 欢乐的公母俩以为是黄皮子(黄鼠狼)偷鸡。立时打住。惊慌出屋…… 第四招“闹猪圈”。秋娥眼盯着老公母俩要撒欢。急忙回屋摸出预备的大饼子 跳窗去喂黑牙狗。抱着狗扔进猪圈里。平时。狗抢猪食儿就打架。夜里狗抢大饼子 入圈骚扰。猪急眼了“嗷嗷”叫着急撵乱拱。狗也急了“汪汪”咬斗。屋里兴头上 的公母俩哪能按捺得住…… 接连几次的惊吓折腾。闹得公母俩有了心理障碍。疑神疑鬼患了恐惧症。着凉 受风的“老倔子”得了阳痿。窝窝囊囊难行房事。公母俩别别扭扭叽叽咯咯。怨天 怨地。唉声叹气。 更让老公母俩闹心的是。冯大鞭子又从公社捎来了强子催促离婚的信。没法跟 秋娥明说。老倔子要去教训儿子。谎称去山里倒腾草药。背着药篓子走了。去了千 里之外的林场…… 秋娥沉浸在对公婆报复的愉悦和满足中。她的心性扭曲了。从怨恨男欢女爱延 伸到作践雄性动物。老倔子走后的第二天。老抹子来牵公羊去配种。下晌。强子妈 让秋娥去牵羊放放。 秋娥放羊回来。路过村头篮球场时。正赶上冯大鞭子和“大叫驴”俩阉牛。冯 大鞭子把绳子拴在黑鱬子的一条后腿上。扯出一头绕过篮球架子。绷紧了让“大叫 驴”拽着。冯大鞭扯起另一头长绳围黑鱬子兜了两圈儿。猛喊:“拽——”“大叫 驴”“嗨——”的一较劲儿。拴绳的牛腿被吊了起来。黑鱬子一仄歪“扑通”侧身 卧倒。“大叫驴”忙把绳子缠绕几扣系死。冯大鞭子搬过木墩。垫在吊葫芦似的牛 卵子下。用一绺麻纰儿贴牛卵子根紧紧缠上。一手摁住。一手挥起棒槌由轻渐重的 捶起来。这就是土法阉牛。把牛卵子捶化了。公牛就丧失了性功能。添膘增劲。驯 服受使。黑鱬子被捶得瞪着充血的眼睛。挣命地“哞哞”哀嚎。贴地的蹄子蹬刨得 尘土飞扬。像是在垂死挣扎。 牵着公羊路过的秋娥看得开心叫好。“大叫驴”贱巴呲咧地嬉笑着凑过来挑逗 :“嫂子。强子胆敢离婚。我就这么的给他骟了。咱俩搭伙。行不?”秋娥示意他 近前耳语。“大叫驴”喜滋滋又胆突突地磨蹭到秋娥身边。秋娥招手伸头仰脸努嘴 假装要对他耳语近乎。冷不丁下手掏向“大叫驴”裆间。一把抓住那一嘟噜零碎紧 握狠攥。“大叫驴”“嗷”的一声干号。拼命撕扯挣脱。捂裆抱蹲。“哎哟”直叫。 痛得额头沁出汗珠。 “哼。想占老娘的便宜。呸——”秋娥一跺脚。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走开。 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公羊没了。四下一撒眸。见那公羊正趴到拴在场边树上的母羊身 上撒欢哩。秋娥气呼呼地奔上前。扯起缰绳强巴火拉开公羊。恼羞成怒地扯腿把公 羊摁到场边的石磙子上。骑压住羊身上。学着阉牛的样子。掐住羊卵子根垫石磙子。 抡起鞋底子狠歹歹地边砸边嚷:“让你跑臊!让你跑臊!”公羊“咩咩”号叫。甩 头蹬蹄的拼命挣扎。痛过劲儿的“大叫驴”见状长长眼睛吐舌头咂嘴:“操。这娘 儿们真狠!这娘儿们真狠!” 公羊活扯拉地让秋娥给骟了。 回到家里。刚把羊圈进房山头的羊栏里。秋娥发现自家的黑牙狗正和邻家的黄 母狗在障子根连裆起秧子。尾对尾腚挨腚地两头挣。秋娥气不打一处来。愤恨地上 前狠踢猛踹。两只狗“哽哽叽叽”挣着躲着就是不分开。狗连裆起秧子不尽兴过劲 儿。打死也分不开。秋娥妒火上蹿。跑到仓房。拿来一把镰刀。将镰刀头伸进两狗 连裆的后腿间。猛劲往上一提。黑牙狗的生殖器被割断了。两狗分开了。黑牙狗胯 裆间滴着血。“哽狺狺”叫着跑开了。 黑牙狗也活扯拉地让秋娥给劁了。 扑棱着膀子追着母鸡踩蛋的大公鸡也让秋娥给剁了。说是拴牛闹着要吃鸡肉。 婆婆强子妈心里亏。任她作。只等老头子回来有个说法。 “老倔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刚进屋气还没喘匀乎。秋娥抱着拴牛急忙过来。 劈头问道:“爹。咋没把强子押回来?”老倔子噎得“哏喽”一声。他瞪了强子妈 一眼。以为她整露馅了。强子妈忙应答:“净瞎说。他收草药。知道强子在哪旮旯?” “老倔子”假模假式地哀叹:“眃. 我要是看见这王八犊子。扯膀子揪耳朵也把他 拎回来。”拴牛找爷爷抱。秋娥放下孩子。嘴一撇出了屋。她凭感觉坚信公公一定 去找强子了。 “老倔子”这趟去找儿子。更是窝憋上火。强子在千里之外大山里的兴林镇。 坐大火车倒小火车折腾颠簸不说。强子在木材加工厂已转了正。吃了“皇粮”。一 月的工资比乡下一年的工分钱都多。强子死活不要这个媳妇。老倔子气归气。骂归 骂。怎么也不忍心把出息了的儿子拖回乡下这烂泥坑里来。强子又处了一个对象。 秋娥这头不离。要闹出生活作风错误。得开除下放;弄不好整出个重婚罪。还得判 刑蹲笆篱子(监狱)。强子攒了两千块钱都给了他。让他用钱动员秋娥离婚。他 “老倔子”这辈子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揣着这些钱热火燎地烫心。他咋张口跟秋 娥说。难心死了。嘴角起了火泡。牙痛得直“咝咝”气。 夜里。老公母俩不敢明唠这事儿。怕秋娥偷听后闹翻天。只好趴被窝里偷偷嘀 咕。 秋娥躲在外屋趴灯洞子边一瞅。见公婆俩蒙着被子喳喳话儿。更验证了自己的 怀疑和猜测。哼。拿我当三岁孩子哄哪?她愤愤地回了西屋。决定明天去公社找王 秘书要信皮…… 秋娥气哼哼地连夜拾掇包袱。把拴牛用的换的都包好。在裤衩上缝个兜。装上 私房钱和粮票。用别针别上。她打算要到信皮儿后就去找强子。 第二天一早。秋娥推说回娘家住几天。挎包袱抱拴牛走了。 老倔子巴不得秋娥不在家。他好找堂兄“老抹子”两口子合计说服秋娥离婚的 事儿咋整。他害怕走漏了风声。惹得满村子说长道短添油加醋地嚼舌头根子。他打 算掂掇几样菜。傍晚请“老抹子”公母俩来喝几盅。把这事掰开了揉碎了砸磨砸磨。 整出个道道儿来。 傍晚。堂兄弟四公母围坐炕桌边刚端起酒盅。秋娥背孩子挎包袱呼哧带喘地扯 着冯大鞭子闯进了屋。气囔囔喊道:“你们爷们儿合伙编法耍我啊?把强子的信拿 出来!”冯大鞭子忙躲清身地解释:“她找王秘书去了。一追查。管收发的老严头 说让我捎回来了。她。她就找我要……”堂兄弟四公母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把信皮儿给我!”秋娥红眼巴眨没好脸子地嚷着。“你儿子写的啥我不看。 你去跟你儿子咋合计的我不问。我只要信皮儿上的地址!” “老倔子”懊丧地咂了咂嘴。冲强子妈一扬脖:“给她——是疖子早晚得鼓出 头来!”强子妈从大襟里的兜里掏出了皱皱巴巴的信皮儿。摔到炕沿上:“瞒着。 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咋不把强子整回来?!”秋娥赌气抓起信皮儿。悻悻摔 门出屋。 “这扯不扯。整得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冯大鞭子沮丧地欲走。 “老倔子”慌忙拉住。连拖带捞地推上了炕。忙斟酒赔礼。 外屋地。秋娥倚着西屋门框怄气叫号:“他想离婚。臭美!墙上挂布帘子—— 没门!他着急。当个屁!我就不离!这辈子我就牢牢拴住他。紧紧缠住他。死死拖 住他。不信靠不过他!” 这一搅闹。东屋里的人都挺扫兴。懒得动筷。“老抹子”提议挪到他家去唠扯。 众人赞同。强子妈麻溜往篮子里收拾吃喝。众人离开时。秋娥掩着西屋门仍连珠炮 似的吵嚷着:“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烧水煮笼屉。不争(蒸)馒头争(蒸) 口气!哼。不信秦香莲斗不过陈世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