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头顶发烫。三村小区里静悄悄的。门卫 室的保安抽着烟打发时光。那条狗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也有点无聊。一个十五六岁 的女孩来到小区门口。她穿着色彩鲜艳却看得出是很廉价的衣服。头发上蒙了一层 灰。好像赶了很多路。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问:“大爷。丁百善是在这块儿 住吧?”保安听出了女孩的苏北口音。她叫他大爷。他有点不太舒服。他虽然五十 多岁了。可是在这小区里当保安。进进出出的教授们很多都称他“先生”。连“师 傅”都很少叫。而这女孩却叫他“大爷”。真是太土了。转念又一想。人家是乡下 姑娘。没见过世面。自己干吗要跟她一般见识。于是保安掐掉烟头。接过信封看了 一眼:J ·T 大学三村六号楼603 室丁百善。原来女孩是丁教授家的乡下亲戚。保 安就领着女孩去六号楼大门外按对讲机。他听出了丁太太的声音。就告诉她楼下有 亲戚找。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丁家人并不开门。再去按对讲机。连接听的人也没有 了。保安好生奇怪。丁家明明有人。却不给亲戚开门。这是怎么回事啊? 其实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丁教授夫妇正在紧急商量怎么应对这个找上门来 的乡下亲戚。丁百善教授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苏北农村考上J ·T 大学的。当年 的同学大概还记得他曾经赤着脚走进教室的情景。自从在浦江市安了家。尤其是当 了教授后。丁百善就很少再与苏北老家的人来往了。一来是丁教授工作很忙。二来 嘛在这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有个贫穷出身的人不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老家来 人除了看中丁教授的钱。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几个月前丁教授收到一个远房 堂弟的来信。说是想把最小的女儿送到浦江市来打工。当时丁教授就态度坚决地回 了一封信。叫堂弟千万不要送人来。浦江市并不是天堂。不是谁都可以找到工作的。 可是堂弟不听。还来了个先斩后奏。让女儿一个人来找丁百善——你总不能把自家 亲戚推出门外吧? 丁太太终于开了门。丁教授也出来了。保安把女孩送到丁家门口。也许是看出 了丁教授夫妇的冷淡态度。故意一语双关地说:“丁教授。真看不出您还有农村亲 戚。其实也不奇怪。连皇帝老爷都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丁教授没接那人的话头。 把女孩让进门来就转身进里屋去了。房门关上后丁太太把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秀竹。今年刚满十五岁。这时丁教授又从里屋踱出来对 秀竹说:“你父亲真糊涂。十五岁还是个未成年人。不去上学。出来打什么工?” 秀竹说她母亲今年春天时患癌症去世了。两个哥哥结婚后单过。父亲原在南京一处 建筑工地当木匠。不慎摔伤了腿。现在家里躺着。于是就让小女儿秀竹辍学来浦江 市打工。让她自己养活自己。这会儿丁太太想的是。人既然来了也不好推她出去。 这么小的年纪到外面根本找不到工作。但又不能白养着她吃闲饭。丁太太想让秀竹 干点家务活。还可以把她介绍给克拉克先生当钟点工。怎么也得让她挣出自己的饭 钱来。丁教授觉得这主意不错。白养着吃闲饭总不行。跟秀竹一说。小姑娘当场感 激得要给大伯大婶下跪——她真怕遭到浦江市亲戚的拒绝。今晚也许会去睡车站或 马路。 晚上克拉克先生回到家。丁太太就领着秀竹下楼来了。此前丁太太替秀竹从头 到脚收拾了一番。小姑娘看上去也有了几分水灵。克拉克先生倒是真需要一个收拾 屋子、洗洗烫烫衣服的人。只是不知上哪儿去找。现在丁太太主动上门介绍。他自 然高兴。克拉克先生问秀竹多大了。丁太太看了秀竹一眼。抢着替她回答:“十八 岁啦。”丁太太知道若不这样说。克拉克先生也许会拒绝让秀竹当钟点工。美国人 认为不满十八岁的人就只能算是孩子。而雇用孩子做工是不人道的。接下来就是商 谈工钱与工时。丁太太建议秀竹每天替克拉克先生干三小时活儿。每小时五块钱。 克拉克先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这样便宜的人工。他用怜悯的眼光看了秀竹一眼。有 点于心不忍。 秀竹虽是乡下丫头。却是个懂事女孩。她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丁教授家。只要 眼睛里能看到的家务活。她都抢来做掉。丁太太省力了不少。对秀竹的脸色也和悦 起来。克拉克先生每天一大早就去J ·T 大学。三顿饭都在学校餐厅里吃。他把家 里的钥匙交给秀竹。她什么时候来干活儿都可以。秀竹把克拉克先生的家收拾得一 尘不染。又学会了烫衣服。连克拉克先生的手帕袜子都烫得平平整整。她干活没有 时间概念。干完了为止。每个月的工钱都交给丁太太。只要丁家给她吃住就行。秀 竹喜欢待在克拉克先生家。克拉克先生有很多书。虽然秀竹看不懂英文。可是能看 看插图也好。有时她坐在克拉克先生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就专挑教育电视台的节目 看。她真的很羡慕那些能够继续留在课堂里的同龄人。秀竹想。如果娘还活着。爹 没有跌断腿。也许现在她就不会在克拉克先生家烫衣服。而是在课堂里上课。想到 这里。秀竹的眼泪就成串成串地落在烫衣板上。 周末的时候。克拉克先生来丁家跟丁太太一起给人上英语辅导课。秀竹忙着擦 黑板。搬桌椅。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渐渐地秀竹也学会了不少常用的英语句子。 有时候跟克拉克先生简单地聊一会儿。双方都能听懂。克拉克先生觉得秀竹这女孩 很聪明。一些英语句子教过她一遍就能记住。有一天晚上。克拉克先生回来时发现 秀竹还没走。正坐在东家的写字台前做数学题。用的是从前的初中课本。秀竹见东 家回来了。赶紧收拾起书本要走。克拉克先生问她为什么不在丁太太家做功课?秀 竹想了想说因为丁太太嫌她浪费电。本来秀竹并不情愿来浦江市打工。实在是因为 家境艰难所致。因而来浦江市时她把从前用过的旧课本都带了来。抽空就做做题复 习复习。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学校去上课。克拉克先生问秀竹到底多大。秀竹眼圈 儿红了。她不想欺骗克拉克先生。这个美国东家对她很不错。有一回秀竹烫衣服时 熨斗没放稳掉了下来。她用手去挡。被滚烫的熨斗撕去一大块皮。克拉克先生一把 将熨斗摔到了院子里。拉起秀竹就直奔医院。克拉克先生对秀竹说。不管什么时候 都要先想到人。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对秀竹讲过这样的话。 她从小就认为只有东西才是宝贵的。因为东西要花钱买。而她家缺的就是钱。秀竹 告诉克拉克先生其实她刚满十五岁。初中都没上完。克拉克先生明白了。他让秀竹 放心。他是不会对丁太太说什么的。如果秀竹愿意。克拉克先生说还可以免费教她 些英语呢。 拉兹太太最喜欢去小区对面的农贸市场买东西。那儿的蔬菜水果东西新鲜。价 格还比超市里便宜不少。小贩们大多认识拉兹太太了。见了面买不买东西都会跟她 打招呼。聊上几句。不像超市里那些冷冰冰的货架。没多少人情味儿。这一天卖蔬 菜的小贩远远地就大声喊:“印度阿姨。快来看看新上市的茭白。雪白粉嫩。称几 斤回去烧油焖茭白。味道好得很呢。”拉兹太太看看这摊上的蔬菜确实新鲜惹人喜 欢。就买了不少。小贩老婆一边收钱。一边告诉拉兹太太回去怎么做油焖茭白。她 讲得很仔细。拉兹太太记住了。很高兴又学会了一个中国菜的做法。旁边西瓜摊上 的小贩也是拉兹太太的熟人。他满脸堆笑地说:“印度阿姨。你今天的衣服漂亮得 不得了。买西瓜吗?要是买得多。给你优惠价。还可以帮你送回家去。”拉兹太太 想起儿子小拉兹特别爱吃西瓜。就像他冬天喜欢吃烘山芋一样。每天放学回家不给 他吃点西瓜。连功课都不肯做。拉兹太太就买了十个西瓜。让小贩蹬三轮车送到三 村小区家里去。她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农贸市场门口有个抱小孩的女人迎上来堵在拉兹太太跟前。一脸凄苦地说: “太太你是外国人吧。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心人。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女人对拉 兹太太说她的孩子病得很重。要送医院。可是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只好将祖传宝贝 拿出来换几个钱救孩子。女人把拉兹太太拉到一个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包 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尊小巧玲珑的金佛像。拉兹太太接过佛像。只觉得分量很 重。沉甸甸的。女人说要不是孩子病重急等钱用。就是饿死也不会卖掉祖传的宝物。 她说着又流下泪来。拉兹太太动了恻隐之心。她想起佛教和印度教教义都说应救人 于危难之中。于是就问女人这金佛像要卖多少钱。女人说你随便给好了。只要有钱 救孩子的命就行。拉兹太太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还不满五百元。 这点钱买个金戒指还差不多。买这样一尊金佛像未免有点乘人之危的嫌疑。可是那 女人见了钱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过拉兹太太手上的钱。将金佛像塞进她怀 里。急急忙忙地走了。拉兹太太想这女人的孩子一定病得很重。要不她不会这样神 色慌张的。 傍晚小拉兹放学回来。拉兹太太一边跟儿子吃着西瓜。一边说着白天在农贸市 场里碰到的女人。小拉兹听了就吵着一定要看看金佛像。拉兹太太小心翼翼地拉开 抽屉。把金佛像拿了出来。小拉兹抢过佛像拿在手里把玩。一不小心失了手。佛像 掉在地上。顿时摔成了两半。露出里面白白的石膏粉来。拉兹太太傻了眼。这压根 就不是什么金佛像。而是石膏像外面涂了层金粉而已。拉兹太太明白自己受骗了。 那个满脸凄苦相、流着眼泪口口声声要救孩子的女人原来是个骗子。本来这个白天 拉兹太太的心情很好。倒不是因为只花了四百多块钱就换了尊金佛像占了大便宜。 而是因为她救助了别人。她是一个母亲。她懂得母爱的伟大。她用自己对母亲这个 身份的理解去帮助另外一个母亲。她甚至幻想过等那个孩子的病好了以后。给那个 家庭带来的欢乐。现在这一切都随着地上破碎的佛像成了泡影。她被骗了。那个女 骗子利用了她的善良和母爱骗走了她的钱。拉兹太太无声地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心 疼钱。而是为女人里面有这样的骗子感到耻辱。 晚上躺在床上。拉兹太太把这件事讲给拉兹先生听。并且发誓再也不去农贸市 场了。拉兹先生安慰妻子说。并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会骗人。在任何一个国家这种 “人渣”都是少数。不然的话中国的经济怎么还会发展。人类社会怎么还能进步呢? 拉兹太太觉得丈夫说得有理。比如今天早上。那个送西瓜的小贩就守着十个西瓜在 六号楼门口等了她半个多钟头。而不肯放在小区门卫室让保安转交。非得亲手将西 瓜交给她这个买瓜人不可。 毛阿姨给六号楼的居民带来两个消息。一是盗窃克拉克先生家的窃贼抓到了。 犯罪嫌疑人对盗窃事实供认不讳。并且愿意赔偿克拉克先生的损失。以减轻自己的 罪行。过几天毛阿姨就可以陪同克拉克先生去公安局办理接受赔偿手续。克拉克先 生十分高兴。他觉得中国警方侦破能力很强。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一桩小小 的入室盗窃案能引起警方如此重视。在美国也不多见。 第二个消息是。三村小区外面的长河路要拓宽。从市政工程图上看。六号楼位 于拓宽的红线之内。也就是说一旦工程启动。六号楼就得拆除。市政部门已通知居 委会。请六号楼的居民做好思想准备。丁教授夫妇很高兴。他们觉得自己很有先见 之明。早早就把新房买下了。一旦六号楼要动迁。他们就能搬入新居。旧房子等于 卖给国家。自己不用找买家。省事多了。钱还不会少得。 吴教授夫妇也很兴奋。本来他们觉得自己是要在六号楼里安度晚年了。如今房 价那么高。他们能存点钱将来为儿子买间婚房就不错了。现在六号楼要动迁。真是 老天爷要让他们去住新房子。看来有时福气来了推也推不掉。只有窦教授觉得无所 谓。他光棍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住哪儿都行。 吴太太跟丁太太商议。想在暑假结束前全楼邻居来个大聚餐。一来为六号楼即 将动迁。二来拉兹先生、克拉克先生在J ·T 大学的工作期限将满。同楼邻居也该 为他们送行。中国有句俗话说:同船摆渡百年修。那么世界各地的中外邻居同住一 栋楼。该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呢? 大聚餐的时间定在暑假结束前那个周末。地点放在小区的老年活动室。那儿地 方大。桌椅板凳齐全。聚餐前好几天。六号楼里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碌起来。吴太太 丁太太两家准备了十多个中国特色菜。卡娅和米西娜烤了好几个脸盆大小的苹果馅 饼。香味飘散在楼道里。惹得小拉兹一回回去扒波兰姑娘的门。可怜兮兮地喊: “卡娅、米西娜。求求你们让我先尝一小块好不好?”拉兹太太的拿手绝活是印度 飞饼。连从不干家务活的拉兹先生也上阵帮忙。克拉克先生啥都不会做。他带着秀 竹去超市买了几箱啤酒和美国开心果。说是给楼里男人们当开胃小吃。 聚餐那天。毛阿姨、门卫保安和物业公司的水电工都被六号楼居民当成贵宾请 了来。吴太太很有心。特地去J ·T 大学留学生楼请来了范秋美。自从日本人龟田 小五郎在六号楼301 室因煤气中毒身亡后。范秋美就搬出了这个伤心地。可是吴太 太记得她。还在餐桌上给龟田小五郎也放了双筷子。表示六号楼的邻居并没有忘记 他曾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范秋美满眼泪水。给餐桌照了好几张相。她说要把照片寄 到日本去。告诉龟田小五郎的父母。六号楼里的各国邻居始终会怀念他们的儿子。 窦教授在举杯时告诉邻居们。暑假过后。他就要作为客座教授去波兰华沙大学 工作一年。而且他已与波兰姑娘卡娅订了婚。前几天刚去北京见过卡娅的外交官父 母。丁教授听了张大嘴巴愣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想不到窦老师你这么有女人 缘。真是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克拉克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其事地交给秀竹。说这是他在丁太太家 上英语辅导课积攒下来的钱。全部都捐给秀竹。希望秀竹能重新回到学校去上课。 将来找份好工作。 小拉兹忽然扑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把拉兹太太一身新纱丽也哭湿了。众人都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拉兹太太给大家解释说。自从知道爸爸的工作期限将满。一 家人要回印度时。小拉兹已在家里哭过好几回了。他舍不得离开小区里的中国小朋 友。还有那个收废品的小伙子。当然最最舍不得的是中国的烘山芋。众人都大笑起 来。毛阿姨摸着小拉兹的头说:“小拉兹。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像你爸爸一样到 中国来当专家。烘山芋就有得吃了。” 大家喝酒吃菜聊天儿。那保安就建议吴教授吴太太合唱一首歌。这老年活动室 里音响设备一应俱全。吴家夫妇也就不推辞。往日在六号楼里只是闭门演唱。只闻 其声不见其人。今天该让众邻居见见真佛了。一阵音乐响起。吴教授拉起太太的手 一同亮开嗓子:地球是个美丽的圆/ 我在东边。你在西边/ 地球是个美丽的圆/ 拉 起手来并不遥远/ 我欣赏你的《神曲》/ 你喜爱我的《飞天》/ 让我们更加亲密牵 手/ 在绿色星球上狂欢/ 地球是个美丽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