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学校图书馆的楼梯上,我又碰到了姜。他还是穿着一条苹果牌的牛仔裤,一 件暗红格子的短袖衫,头发很长,蓬松着,配上他那张额头被岁月犁出深深沟壑的 脸和那双深邃的眼睛,的确有点雄狮的味道。系里的女生背后也真的叫他“狮子”, 这样称呼的时候,含有一种钦佩和亲昵的味道。和某些人一样,他也是从广场又回 到书斋的所谓“精英”一类人物,据说思想很前卫,扮演“青年导师”和“受难的 耶稣”两种角色。或许世界此刻在他看来有点不对劲儿,这头“狮子”现在很消沉 也很忧郁。一个忧郁的成年男人很迷人你说是不是?我觉得我周围的女孩子大多数 都有这种感觉,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忧郁着,这很惹人爱怜。这头令人着迷的 老狮子啊,要能抚平他的忧郁就好了,无论用什么!我注意到,这家伙的腿很长, 穿上牛仔裤,特有力度。 “又来查资料?” 我点点头,站在他的对面,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蓬松的长发下那张很风霜很迷 人的脸。我穿着高跟鞋,一条牛仔连衣裙,个子刚及他的眉梢儿。 他对我无耻的凝视似乎很漠然,想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拦住他,想把抱在怀里的书给他看一下:“老师,您看……”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他边说边踏上上去的楼梯。 我心里恨得紧,不由得咬住下唇,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转,恨不能冲口骂出来 :你这个老混蛋! 我抱着书,急匆匆地往下奔,羞愤得一时有些昏眩。 “卫婉——”我听他唤我的名字,便回转身。姜站在楼梯高几级的台阶上,望 着我:“有空你到我的房间去一下。”他说。 我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是命令还是祈使,是吩咐学生还是邀请客 人?我一时有些发蒙。 此时恰巧有两个人从楼上下来,他很郑重地补充道:“你的论文,从题目到行 文风格,咱们再讨论一下。” 那两个人从我们身边走下楼去,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彼此注视了半分钟。 “卫婉。”他又唤我一声,这次声音很轻,我听出来那声音里祈使的味道。 我盯了他一眼,回转身,下楼去了。我没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我压根就没有 回头,但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追着我。到楼下的大厅里时,他的目光还在追着 我。 我推开大门,把他的目光关在门里,心里又轻松又落寞,委屈和羞愤无影无踪, 我站在大门口,有某种失重的感觉…… 去他的房间?滚他的吧! 来这所北京著名的大学学历史,这不是我的选择。我的选择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没有选择,我压根就没选择什么!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二哥挺高兴,因为这所大学很有名,能上这所大学, 就像进入很久很久以前的国子监一样,成了皇帝老儿窝里的蛋,全家和祖宗都深感 荣耀吧?但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一只坏蛋,大约算得上一只寡蛋或者臭蛋,再好 的温度也孵不出什么鲲鹏大鸟,成不了什么“栋梁之材”。学校是一流的,但专业 差一些,我二哥感慨地说:“唉,这年头谁还学什么文史哲!但没准你也可能成为 学者,成为你那个领域的权威。” “屁!”我说。 “别这么玩世不恭,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一个人总该有自己的追求和价 值标准。” 我心里暗暗冷笑,他还把我当小孩子,“等你长大了”,好像我至今还在奶奶 和堂姐的怀里含着奶嘴似的。我十六岁就来了例假,做女人我已做了三年,我还没 长大? “萨特当年进的是法国著名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他选择的是哲学。成为一个 中学的哲学教师,他就经过了非常严格的考试……” 又来了! 我掉头走开了。 按说我对我二哥不该这样不尊重,多年来,我老迈的父亲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生 活;我奶奶和我堂姐共有一个屋顶,我堂姐的收入也仅够供养我奶奶;我大哥一年 难得回来一次,据说他在北方很发达,但他的发达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从没给 过父亲一分钱,也从没给过我一个礣子儿。所以我的生活和教育的费用基本是我二 哥负担的。我二哥是一所南方大学较有名望的学者了,用他的话说,他差不多成为 他那个领域的“权威之一”了,两年前他就是教授了,已经带研究生了。我二嫂, 唉,我二嫂和我堂姐在同一个纺纱厂上班,因为减员压锭,工厂要倒闭了,正面临 着下岗的威胁,但我二嫂有着工人阶级的纯朴感情,我二哥花在我身上的钱,她可 从未说半个不字。苍天在上,我二嫂是个绝对的好人。 姜还是照常给我们上课,他还在礼堂里搞了两次讲座,引得许多外系的人也来 听讲,弄得很火,窗台和过道上也挤满了人。他现在由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转入了中 西文化比较研究,并由文化的差异转入中国和西方现代化的不同道路上。从希腊的 神话讲到儒家的经典,从城邦政治讲到帝王政治,从基督教的《圣经》讲到佛教的 《金刚经》,再到老子的《道德经》……引经据典,喧天舞地,话语的洪流滔滔不 绝,把莘莘学子们忽悠得五体投地。再加上他最近发表的关于文化启蒙的一篇大作, 几年前“广场斗士”的反叛历史……就这样,一颗思想界的明星闪亮登场了。 无论在大教室还是在礼堂,我都是悄悄坐在一个角落里。从前,我在一本书上 看到,一个风骚的女演员总是抢先坐在第一排的最显眼的位置上,聆听一个大人物 的讲演,她脉脉含情地对大人物凝睇而视,像一个小娃娃一样提出一些很幼稚的问 题向大人物虚心求教,结果,那个大人物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这种女人的小伎俩 其实再容易不过,大凡一个女人谁不会玩这个呢?男人有时候是很简单的动物,你 只要善于用你的眼睛,在适当的场合对他装憨装嫩,男人就蒙了,找不到北了。不 过你得掌握住度,你可不要过分地装傻,那样他就真的把你当成傻×了,而一个优 秀的男人是决不会爱上一个傻×的。你的装傻,要带着几分媚气,带着几分撒娇和 游戏的味道……咳,我在这里教别人征服男人的法子,可我会这么做吗?我不会。 这不是因为我不能做,而是不肯做。对姜,我不能说全无好感,这并非因为他的学 问和这两年鹊起的声名,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个。 那家伙有点男人的气质和力度,起码在外表上,这一点谁也不可否认。我说过 他的蓬松的长发,他那张很风霜的脸,他的裹着牛仔裤的长腿,还有女生中传开的 “狮子”的外号。不止如此,这家伙的额头很宽很亮,鼻梁很高很直,嘴唇薄削, 或许他经常在户外活动,衬衫领子上边的脖颈黑红黑红的,以他的年龄,脖子上的 皮肤应该下垂或有一些褶皱吧,但是没有。我还注意到他短袖衫露出的小臂上长着 很重的汗毛……总之,这家伙在我眼里是一匹很不错的公马。 我在大三的时候开始听姜的课,在梯形教室里,我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上,他 讲的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百日维新”,也叫“戊戌变法”。那场失败的革新运动我 们都知道,所以开始我们都没什么兴趣。但是姜一下子就把我们抓住了。他的语言 极具文学性,有很强的煽动力。他有那种略带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男中音,音色特 有磁性。有时候他的声调很安详,是那种成熟的稍微老了皮儿的男人的安详,这安 详中有一种强韧的力量,带着你不由自主向前走……从“公车上书”到血腥的菜市 口,整整两个小时,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连动也没动。我说过我对学问没兴趣,但 我是个很感性的人,当姜用他低沉的悲愤的男中音把谭嗣同等“六君子”的脑袋砍 掉之后,我的眼前几乎一片黑暗……我在瞬间的恍惚中,觉得这黑暗被某种暧昧的 光芒照亮了,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醒悟到了当下未曾意识到的微妙的现实,这家伙 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盯着我,而我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类似这种情况我以前司 空见惯。大约从初中三年级开始,我坐在教室里任何一个位置上,新来的男老师都 会一下子发现我,大多数男老师在讲课时总会向我这边瞟来瞟去,这可不是我恶意 地揣度他们,我有这个本能的敏感。对这种注视,开始我打心眼里嫌恶。高二下学 期,有一个教英语的提前谢顶的秃头老师每次几乎是盯着我的眼睛在讲课,弄得同 学们都议论起来。开始我避开他的目光,埋下头去盯着课本,尽管如此,我还是感 到他的目光像芒刺一样不断地扎在我的身上。后来我用冒火的眼睛迎战他的目光, 把他射来的目光在短距离内烧焦。开头这挺管用,他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仰起头来 望着屋顶和虚空,做沉思和优雅状;但是过一段时间,他在闪闪避避中故态复萌, 又向我这边瞟来瞟去了,眼光里并且带着黏滞和暧昧的意味,对我冒火的目光完全 置之不理了。 “卫婉,你真的没感觉吗?他总是盯着你的眼睛在说话。” “别胡扯!” “苍天在上,绝对不是胡扯,大家都看出来了。他有一句内心独白你信不信?” 什么独白? “Oh,Whatabeautifulgirl!Howcharming eyes!”(噢,多漂亮的少女,多迷人的眼睛啊!) 我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下次英语课上,当秃头老师再次向我瞟来瞟去时,我把课本狠狠地摔在课桌上, 把大家全吓了一跳:“你的眼睛为什么总盯着我?你是什么意思?” “什……什……什么?”秃头老师傻在那里,脸变得惨白。我站起来,在同学 们怔怔的目光里走出了课堂。 其实我干了一件傻透气了的事情,下堂英语课,秃头老师没来,换了一位女教 师。不久,听说那可怜的人调走了,我从此再没见到他。 我何必要伤害他呢?他不过是愿意看我而已。让他,让他,让他,让他他他… …让他们去看好了,眼睛并不能强暴我。 可是,如今姜用他低沉的男中音把“六君子”杀掉的时候,同时把我也给杀掉 了。我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注视过一个男人,当我从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我惊骇 地发现,自己的眼光中已经有了别样的意义。青苹果正在叶隙间成熟,那棵树却再 也不肯安静了,即使无风,她也想摇曳。我愿意听他说话,无论他讲什么;我愿意 望着他,哪怕在很远的距离,在梯形教室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 整个夏天,我用目光远远地抚摸他。他讲课时,我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他 的每一个手势;他走路时,我抚摸他的身姿,脚步,他伫立沉思的背影……我没有 走近他一步,没有和他多说过一句话,但我黑色瞳仁里的光芒把他给烧焦了。是的, 这家伙成了一块焦炭,炽热地拼命地燃烧着。他消瘦了,但却无比亢奋,走路风一 样轻快,简直像个年轻人,在讲台上神采飞扬,妙语如珠。在那几个月里,我在好 几个有影响的刊物上发现了他的文章,他的一部专著也要出版了。我一如既往地用 目光抚摸他,烧灼他。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周围总是围拢着一群年轻人,像一群唧 唧喳喳的贼鸥围绕着一只骄傲的王企鹅。这时,他的目光开始在人群外睃寻,他看 到的,只能是我离开的背影。我离开了,留给他的是神秘和破解我的渴望。对于这 样一个有家室的成年男子,我宁可尽情地玩味情感中那份暧昧和惝恍无定的春愁, 享受某种朦胧的疼痛的快感,而不愿把自己一下子交出去。 现在,我和姜都明白了,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磁场,但我们长久地处 于一种停滞状态,谁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我也在观察,是否有人和我怀着同样的情感,并且果断地撒出了网,把姜牢牢 地捕获了呢?是的,有这种可能性。我已经发现有几个可疑的女性,她们怀着虔诚 和夸张的热情,伸出双臂,共同把他举到了空中。她们在教室里围着他,在校园的 草坪上围着他,在图书馆里围着他,在一切他存在的地方几乎总会看到她们的身影 或者嗅到她们的气味……我还知道其中的两个已成为他家中的常客,住在我下铺的 穿黄色无袖短衫黄色吊腿裤的大连女生汪每逢周末总要到姜的家里去,去的时候总 要买些水果和熟食,在那里呆得很晚才会回来。汪裸露的臂膀浑圆而白皙,极具魅 惑力。她像一朵盛开的郁金香,真的,她很迷人。她说,她将为姜的下一部著作担 任资料员,毕业后就报考姜的研究生。上个月八号(日期绝对准确,我日记上有记 载),星期日夜里九时四十八分,汪从姜家里回到宿舍,两腮潮红,眼光黏滞,神 情怪怪的,说是喝了“王朝干红”,对着一面小镜子照了半天,哼了半支《一帘幽 梦》的歌:“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 外更深露重,今夜花落成冢……”哼完之后,在我的下铺折腾了半宿。 是汪捕获了姜吗?不,更像是汪飞蛾扑火。扑火的刹那间充满了欣喜、刺激和 冒险的激情,这是一桩危险的游戏,最后的代价可能是少女的贞操。可是贞操是什 么呢?那是迟早要交出去的东西,你越是精心地呵护和珍藏它,它就越叫你心神不 宁,坐立不安。魔鬼钻进了心中,它在叩门,暴怒地摇撼着青春的门扉,让人惊恐 而无奈。那是一种病啊,总是在疼痛,需要一次手术,然后你才会安静下来……可 是姜是值得我信赖的医生吗? 这颗思想界和学术界刚刚升起的明星,这个被名声喂饱被众人宠坏的家伙,这 头充满活力尚未衰老的狮子,这个穿着牛仔裤的潇洒的中年男子……已经有绯闻在 暗中流布,我应该挤进为他献祭的牺牲的行列吗? 就在我彷徨的时候,校园里风传着姜即将作为访问学者出国的消息。我既怨恨 又忧伤,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空荡荡的感觉。如果他肯往前走一步,我或许就投 入了他的怀抱,可这家伙忒能装了,他的矜持激怒了我,去你妈的吧!白天我躺在 床上睡大觉,晚上我去逛街,很晚才回来。我大约有一周没去图书馆了,我不想见 到姜,我还是一个完整的少女,是一个没被打碎的瓷器。我忧伤,但是我骄傲! 汪在我的下铺叹气,她说,一个八八届的外文系的人爱上了她,是东北人,已 经在北京找好了接收单位,可那人有点儿黑,更主要的是,那人缺少才气和激情。 女人谁不爱有才气和激情的男子,可是太多的才气和激情往往会招来狂蜂浪蝶,最 终造就寻花问柳的唐璜,嫁给他的女人就倒霉了。她说:“姜有才气和激情,但那 家伙是个唐璜,你们信不信?”我们都信。于是,汪的语气变得激动而夸张:“我 为他的妻子而哭泣,我为他的妻子而愤怒,我为他的妻子而无可奈何,女人啊,你 的名字是弱者!” 我们都为汪的同情心感到迷惑。 大约暑假前的那个周末,我在校园湖畔的小径上遇到了姜,他好像突然出现在 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怔住了,一时有些慌乱。“你真的不想去我那里吗?” 我眼睛望着别处,说:“我讨厌装模作样的人,无论是谁。” 他宽宏大量地笑了:“得了,别像个傻孩子啦,今晚我有空,去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黄昏的霞光在那里燃烧。我想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但他用身 子挡住了我的路——“卫婉!”他轻唤着我的名字,这轻柔的呼唤叫我的心微颤了 一下,“我就要走了,”他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毕业离开了,我再也见 不到你了。为了这个,我要和你谈一次。卫婉,去吧,我等你!” 我们面对面站着,彼此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我从他身旁走过去。我没有回头, 但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躲到一个没人的栗子林里, 默默地哭了一会儿。 晚上八点十二分(我看过表),我敲响了他的房门。 来之前,我简单修饰了一下自己。我还是穿着那条牛仔裙(因为他总穿牛仔裤, 我喜欢这条裙子),白色皮凉鞋,没穿袜子,我把头发挽起来,梳成一个高高的髻, 有点像日本女人的发式,别上一个镶着假钻的发卡,刘海弯柔地覆住我的额头。没 有女生梳这种发式,我这样打扮自己,为的是使自己更像一个女人而不是不谙世事 的小女孩儿。我的脸上擦了润肤霜,没有扑粉,不必扑粉我的脸也粉嫩白皙,两腮 透着浅浅的桃红。我对自己的脸有信心,可我还是抹了一点珠光色的口红——这种 流行色给人冷傲的感觉,我喜欢。 不出所料,他打开门,略微现出一丝惊愕的表情。 我进了门,果然他一个人在家。我们都知道,他的夫人三年前带着他们的女儿 出了国,这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是崇拜他的青年男女经常聚会的地方,我可是第一 次踏进这个门。我注意到,他没有穿公众场合经常穿的那条牛仔裤和花格衬衫,却 穿着一条紫色条纹短裤和一件灰色的T恤。如我想象的那样,他的小腿上长着很重 的汗毛。 我随他进了他的书房。这间最大的房间本是他们夫妇的卧室,现在改做了书房, 他们女儿用的较小的房间成了他的卧室。书房四壁书架,全装满了书,工作台上摆 着电脑、打印机、书籍、纸张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角落里有一个光碟架,放满了光 碟,三个大小不等的音箱被安置在书橱上,此刻,由电脑放出的抒情音乐正轻柔地 飘漾在书房内。屋内光线很暗,电脑上的工作灯没有打开,只有角落里的一盏立式 座灯发出昏黄的柔光,显然他没有工作,为等待我营造了这种温暖的抒情气氛。 屋里没有客人坐的地方,只有一张供他休息的竹榻放在书橱下,他安顿我坐在 那张竹榻上。第一次单独面对他,我有些局促不安。他没有倒茶,也没有拿水果, 不像招待客人。我忽然想到汪,心里很矛盾,不觉有点儿悔。他没说话,却只顾拿 眼睛盯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打量着屋顶和书橱,有些慌。他说:“卫婉,看着 我。”我下意识地和他对视了一下,急忙张惶地避开了,我的自信和骄傲忽然间无 影无踪。他说:“卫婉,我熟悉你的眼睛,我读懂了它,是你的眼睛给了我激情和 灵感,因此,这本书是献给你的。”他语气很平静,但他的眼睛却闪着火光。我接 过他手中的书,正是他刚刚出版的学术著作,我打开封面,扉页上果然印着这样的 题词——献给W,我的女神,我的爱…… 这一行字几乎让我昏过去。我捧着书的双手在颤抖,眼里忽然汪满了泪。他和 我并肩坐在了竹榻上,一条胳膊环住了我的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猛然把我揽 入怀里,不容我挣扎,他就像一头狮子逮一只麋鹿一样把我扑倒在竹榻上……我本 能地挣扎着,但却没有一点儿力气,我身上的力气像酷热阳光下的水气,忽地一下 子被蒸发尽了。我的身体软得如熔化的蜡。他把我的裙子撩起来,像饥饿难捱的猛 兽一下子撕下了我的内裤,我感到我的身体透明得像一块玻璃。我的眼睛一定像即 将被吞噬的麋鹿的眼睛一样充满绝望和哀怜,他的舌头如蹿动的火苗烧灼着我,我 闭了眼睛,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扩展,扩展到足以包容下那个男人;我的 泉水喷涌,瞬间成了一片湖泊,层层涟漪,水波荡漾……猛然间,一股强大的冲力 窒息了我,我的堤岸崩塌了,水向四周漫溢…… 水向四周漫溢。一瞬间,我的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