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南方去,我留在了学校。但我没有住在宿舍里,我几乎每 个夜晚都和姜在一起。在他那个两居室的单元房里,我们像两条缠绕的青藤,疯狂 地纠结着,蹿上欲望的天空。我说过,姜有过人的精力,他技巧纯熟,花样很多, 亢奋而又持久;我的欲望像所罗门王幽禁在一个魔瓶中的妖怪,被一个粗心而贪婪 的渔夫放出来后,再也收不回去了。它由一股青烟变成一个巨大的妖魔,横行无忌, 踏倒一切,连我也被它的无耻和永不餍足所吓倒了。我们在床上、地板上、卫生间 的马桶上、书房的藤椅上、厨房的餐桌上……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干那种事情。有 些地方完全不适合干那种事,空间逼仄,躯体扭曲,摇摇欲坠,险象环生……但是, 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新奇刺激,越能激发持久的热情。姜在这方面不是一个循规蹈矩 的家伙,我们在床上的次数不足三分之一,而且我觉得床上疲沓冗长,质量不高, 姜的状态就像例行公事,但是如果换个地方,他就兽性大发,像个捕食的猎豹。我 从浴室出来,刚走到卧室的门边,姜就像树丛中一跃而出的猛兽从后面捉住了我, 我惊叫一声(我故意这样夸张地喊叫,其实我知道怎么回事),像被纳粹士兵用枪 抵住腰眼的人伏在门框上,他立刻从后面进入了我。门框硌我乳房,我用双手抵住 保护着它们,身体像一张弓一样屈起来,而这正是姜想要的姿势。我盘在头上的头 发散落下来,湿漉漉的长发从肩头垂下,摆动不停。我从发绺的罅隙斜望出去,一 切都映在镶进墙里的穿衣镜里。我发现姜一边猛烈地动作,一边也在望着那面镜子 ……镜子,这东西真他妈奇妙!我们在那里发现了我们的本相,我们没有感到一丝 羞耻,反而却更加疯狂,更像一对野兽!镜子,这东西真他妈奇妙! 电话铃响了,是姜的手机。这家伙把电话插座拔掉了,却忘了关手机。我不知 什么时候,更不知怎样来到了书房里。此刻,我的头在电脑桌下面,我的身子和拱 起的臀部却在外面,姜还在我的肉里。这家伙本可以不管手机的事,可他却保持原 来的姿势,并抄起了电脑桌上的手机,该死的! “噢,是我,我在家。家里的电话?我拔掉了,我在写作呢。对,那篇论文, 我用中文写的,你知道我外语不行,去了时你给我用英文再翻译一遍不就得了……” 你听,这家伙谈起论文的事来了,他说他在“写作”!妈的! “……什么秘书啊,小鹃,别开玩笑,你是我的夫人嘛,你不管谁管?我真的 在工作(他示意我不要动)……哦,签证,不是跟你说过早就办了吗?机票我后天 去买,估计下月五号咱们就可以见面了。我当然想你们了,怎么能不想你呢,小鹃, 没事我挂了!哦,晶晶,爸爸好,爸爸很好……好,好,再见,再见!” 他妈的,这是什么事儿呢!他在我的肉里,可他竟如此从容地撒谎!倘若我像 刚才那样叫喊和呻吟呢?会有什么结果?他和他的夫人和女儿说得多么自然多么亲 切多么具有实质内容啊,可是他在我的肉里,我们保持着这样一种下作的荒谬的姿 势,什么才是事情的真相和世界的本质呢?他妈的! 他把手机关掉,放在电脑桌上,在我的屁股上亲昵地拍了一掌,意思是要继续。 这家伙真行,他还在勃起着。可是你们想象一下我的状态吧,我的双膝跪着,俯伏 在地,我的头插进他的电脑桌下,我的身体暴露在外边,屁股高高地撅起,把关键 的部位交给了他。这种典型的膜拜和屈辱的姿势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我当然没有兴趣再继续下去了,我从桌子下爬出来,觉得脸颊火一样烧灼。我 可不是害羞和排拒,这一瞬间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宝贝儿?很扫兴是吗?”他也看出我情绪不对,光着身子坐在藤椅 上,望着我。 “你刚才说你在写作?”我嘲讽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移到我的身体上,似乎很困惑地说:“你让我怎么说呢?” 我笑了,笑得很怪。我从他的表情上感觉到了,我笑得很怪。 “你让我怎么说呢?”他重复了一遍。 “你是对的,”我说,“可你发现我们刚才的状态了吗?男人和女人的状态? 这状态让我发现了某种的形式:我的形式,你夫人的形式,你女儿的形式……我们 女人共有的形式——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有意味的形式”是后期印象主义美学思想的一个专用术语,姜在课堂上讲过, 它虽然和历史学无关,但我们却讨论过这个话题。这种美学思想正在校园和知识界 流行着,苏珊?朗格——使用这个术语的一个女性艺术理论家的名字我们都耳熟能 详,对这句话我们谁也不陌生。所以姜很会意地笑了,他说:“你真聪明!” 我说:“去你妈的!” 我走出书房,去找我的衣服。 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和汪一时都有些愕然。 “对不起,真没想到……” “什么对不起,进来吧。”我马上调整了情绪,像女主人似的,让汪进来, “你没想到我在这儿,是吗?” “没想到,真没想到……”她说,像陌生人似地看着我。 我的确够让她吃惊的了:我头发很乱,穿着很短的睡裙,睡眼惺忪,刚被她的 敲门声惊醒。我以为是出去晨练的姜回来了,懒洋洋打开门时,没想到是汪。房间 里很暗,窗帘还遮挡着,床单很凌乱。 “卫婉,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或许我不该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还是走 吧。”汪站在地中间,窘迫无措。 “走个屁!坐下吧。”我粗鲁地说。 她还是愕然地望着我,她一定被我的出言不逊和粗俗的举动吓住了。“坐下。” 我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汪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我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姜呢?” 她轻声问。 “晨练,出去了。”我说。 我们又沉默了,这次我们都没有看对方的眼睛。 “刚下火车?”我问。 “哦。” 多有趣!她坐了一夜火车,大清早就赶来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我。“姜 原来要我做他的资料员,出国前他要写完那部著作,我答应了他。可放假前,他告 诉我,计划改变了,这个暑假他要出去开一个学术会议,所以放假我就回了大连… …”汪终于镇定下来了,她开始诉说。她的脸变得青白,青白中透着一块块红晕, 这红晕忽深忽浅地变化着,像被夕照烧红的翻腾的雨云,看得出,她的情绪很不稳 定。 “我没回上海,你看到了,我在这儿。”我说。 “我看到了,或许你们——他和你在开‘学术会议’吧?”她的眉毛扬起来, 语气也变得尖刻起来。 “或许吧。”我说,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辞退了我,用了你,你在给他查资料?” “我不查资料,我只是跟他睡觉。” 我的无耻和坦率把她镇住了,她张大嘴巴望着我,像看一个外星人。忽然,她 双手掩面,轻轻地啜泣起来。 “怎么了?这事儿好像使你受到了伤害。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 “他是个唐璜,姜,一个无耻的唐璜!”她愤激地大叫起来。“我有同感。” 我淡淡地说,“我同意你的观点。” “我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一直打不通,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以为 他要出国,他要走了,所以我赶来送送他……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我没想到……” 汪好像很委屈,眼泪汪汪的。 “是啊,大清早地赶来……”我语气里带着恶毒的嘲讽。 “你别幸灾乐祸,我们都一样,而且我在你的前边……”我的态度和语气把她 激怒了,“你比我更可悲!” “是啊,你在我的前边,但实质都是这么回事儿。我肯定你不是第一个,而且 我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们之间,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 “这个唐璜,骗子,王八蛋……”愤怒之极的汪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 跳起来大骂。我敢说,如果姜在跟前,她会扑上去撕他。 我默默地坐着,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这种没有对象的愤怒声讨很快就停止了, 汪坐在沙发上,再次掩面啜泣。我走出去,到厨房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端进来,放 在她前面的小桌上。 汪把手从脸上移开,眼睛红红地望着我,轻声说:“谢谢。” “喝一点儿吧,平静一下,或许你会好一些。”我的语气也放得平和了,既然 我们遭遇相同,彼此一样,我们就没有必要互相敌视。 “卫婉,你没有感到……他欺骗了我,也欺骗了你,咱们都被他骗了!”我轻 轻摇了摇头。 “那么你……”她又一次愤怒而轻蔑地盯着我,“你甘愿做他的——”显然她 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儿,但终于还是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姘头?” “别用这个字眼儿,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说,“这个词儿已经过时了,现在 流行的叫法是——情人。” “那么你是他的情人了?”她的妒恨又要发作了。 “你,我,咱们都是。”我说。 “我不是!我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他骗了我,玩弄了我的感情!”她再次从 沙发上跳起来。 我微笑地看着她。这次我真的平静下来,对这事我似乎抱着一种超然的旁观者 的目光了。我揽住她的肩头,把她按在沙发上,捋了捋她零乱的额发,直视着她的 眼睛,轻轻地亲昵地问道:“告诉我,亲爱的,你要什么?”汪狐疑地望着我,眼 里闪着委屈的泪光,“你要什么?你要爱情吗?你要生死不渝的爱情吗?你要婚姻 吗?你要取代这个女人,”我指着墙上他妻子的照片,“做他的老婆吗?你要他时 时刻刻想着你,念着你,把你永远永远供养在他的心头吗?” 汪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或许这事儿你还没想明白,和我开头一样;或许你想要爱情什么的,但是, 这可能吗?你也和他在这床上做过爱吧?在这墙上女人微笑的目光注视下……看看, 这女人笑得多甜美多清纯啊!在那个时刻,我看着这女人,不知你怎么想,我为这 女人感到悲哀,我觉得她笑得有点儿傻。同时我感到自己也有点儿傻,我们女人都 有点儿傻,咱们是一群傻×。”我为自己如此出言不逊如此粗俗下作感到吃惊。我 奔出去,跑到书房,拿来姜那本学术著作,翻到扉页,指着那行题词:献给W,我 的女神,我的爱……“他给你看过这行字吧?我断定他一定给你看过,他说你是他 的女神,他唯一的爱,他这本书就是献给你的……”汪的脸色更加青白,“可是这 个W指的是什么?它真是唯一的你吗?我的名字叫卫婉,墙上这个女人叫吴小鹃, 汪,我的傻丫头,卫、吴、汪,它是我们三个人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我们谁也不是 他的唯一。况且,W还可以指代其他的姓氏,王、魏、万、武……等等等等。这本 书只是他自己的,是他的辉煌和资本,和我们谁都没有关系。可是我们女人是一群 多么愚蠢而轻信的动物,男人一句轻轻的谎言,就会使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束手 就擒,我们就以为成了谁的女神,谁的唯一,就甘心情愿地做了男人性祭坛上的牺 牲,这就是我们女人!” 汪青白的脸上涌起一阵阵的红潮,她咬住嘴唇(她咬嘴唇的样子很好看),静 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也承认,你,我,咱们都被他给骗了?” “不,问题是我们究竟要什么。汪,亲爱的,我想你和我一样,对这个问题有 些糊涂,有些茫然吧?现在我意识到了某种东西,我看清了我的现实。我们都知道 他要出国,要到他妻子和女儿身边去了,这个现实我们早就知道。可是我们并没犹 豫,照样和他上了床。这就是说,我们没有要婚姻,没有要取代他的妻子;那么我 们要爱情吗?你知道,以前我们在寝室里讨论过这个话题,对爱情这两个字我一直 持揶揄的态度。我说过,指望男人忠贞不渝地爱一个女人,除非回到混沌初开的史 前时期,那时亚当只爱夏娃,因为除了夏娃之外,上帝还没有造出第二个女人。当 上帝造出第二个以至第N个女人时,忠贞不渝的爱情就只是一个神话了。你想一想 吧,当我们在这张床上,在这女人的注视下和他做爱时,我们还会期待他忠贞不渝 的爱情吗?除非我们每一个细胞都傻透了气,才会有这个荒唐的想头!” 汪喘气粗了起来:“那你说为什么?我们为什么和她上床?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我说,“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魔鬼,它飞快地长起来,它 压迫我们,我们抵抗不了它。我们必得找一个男人,和他共同与这魔鬼作战,所以 我们选择了他。一句话,我们要成为女人,我们要的是性,我们要的,只能是性!”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像冲过终点线的长跑运动员似的,疲惫地坐在沙发上。 汪惊愕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物的本质总是令人震惊和难以接受,所以,除了不得好死的苏格拉底之外, 谁也不愿说出事物的本质和真相。 这时,响起敲门声。 姜回来了。 这天晚上,我们三个聚会在一个名为“鹦鹉春”的饭店里。姜特意选择了一间 雅座,点了几个很上档次的菜,要了一瓶法国干红。他的机票已经到手,就要飞往 美国,所以这次他很慷慨。 我们三个围桌而坐。姜显得彬彬有礼,语言高雅而又风趣。他不断地给我们布 菜,频频举杯,我们真的就像纯真的女学生一样,在碰杯时说了一些很得体的祝福 的话。姜没有酒量,两杯法国干红下去后,脸和脖子都红了,但这却更使他神采飞 扬,妙语如珠。他的眼睛很亮,在我们两个身上睃来睃去,在我们开口说话时,他 好像很专注。他盯着我们的脸,盯着我们一开一阖的双唇,鬈发下宽阔的前额在灯 下闪光,若有所思的眼睛细眯着,不断地微微颔首,表示他在倾听,这表情很绅士 也很学者。我一下子想到“有意味的形式”,想到这个暑假我和他度过的昏乱的日 夜……我的脸颊发热,食物在口里没有了味道,我祝愿他前程远大,早日完成第二 本以至于更多的有影响的专著,为思想界和学术界贡献更卓越的成果。鲜红的酒在 高脚杯里晃漾,在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宛如不安分的青春。我一口气喝干了杯 里的酒,心里默念着:结束了,应该结束了。 汪连喝了三杯之后,青白的脸放着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乜斜着,自己抓起酒 瓶把酒杯斟满,举起来,说:“姜,我很敬仰您,您是我心中的大师,您是我崇拜 的偶像。大师和常人的区别,就在于他能用十个指头弹钢琴……” 姜笑起来,他和蔼地说:“汪,你喝醉了吗?” “我没醉,放假前系里那次聚会上,我把我们那张桌上的男生全干倒了,女人 真的狂起来,男士们不是对手。”汪放肆起来,不像一个女性,她把椅子拉近了姜, 把手搭在姜的肩膀上。这种场合下如此的亲昵举动令姜很不安,他的身子窘迫地扭 动着,想脱开身。但汪不让他动,搂得很紧,把脸凑上去,嘴巴贴着他的耳朵,悄 声说:“您是一个大师?不,您是一个王八蛋!” 我们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师生告别的聚会一下子变了味道,温文尔雅的面 纱被粗暴地扯掉了,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姜毕竟是阅历丰富的男人,他顿了一下, 旋即大笑起来,说:“知我者,汪也!” 我们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变得暧昧而又可疑,我是谁?我们是谁?我们互相之 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这男人的两个姘头?是这皇帝的两个妃子?……这样一 想,我又陷入了男性的话语怪圈。可是,你怎么能突破这个怪圈,很超然很自信地 看待你的自我,看待你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呢?我一时有些茫然。我忽然感到自己又 可鄙又肮脏,不由在心里暗暗诅咒自己:你这个贱×,你这个无耻的……或许真像 有人说的那样,在女人意识的深层都潜藏着一个隐秘的当婊子的愿望?唉,我们女 人! 我在发怔,汪和姜却谈得很火热。在我走神的当口,他们已经喝了两杯酒,他 们挨得很近,谈笑风生。我的心里忽地涌上一种情绪来,你可以猜想到,这是一种 什么情绪。一句话:我恨他们! 我到底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姜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他举起杯,说:“谢谢你们,上天作证,我是绝对 真诚的。卫婉,汪,你们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生不会忘记你 们给我的信任。你们是我生命中的鲜花,你们是我事业天空的彩虹,你们给了我热 情和灵感,你们是我的女神(又来了!),是我唯一的……向上的动力和灵感的源 泉(把‘爱’字舍弃了,毕竟不能同时面对两个女人谈爱)。我要暂时离开这里, 你们也马上就离开校园走向社会,这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即使我走遍天涯海角,也 不会忘记你们,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会为你们的幸福祈祷,永远地祝福你 们!”说罢,把杯子撞得叮叮作响,然后一饮而尽。姜似乎也为自己夸张而诗意的 祝酒辞而感动,变得眼泪汪汪的。刚才痛骂他的汪好像也被感动了,也把酒干了, 用纸巾擦着眼角。我不能说姜没有真诚,他的确是真诚的,真诚地做学问,真诚地 爱他的女学生,并真诚地希望我们幸福……但他只能有男人的居高临下的真诚:无 论我们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也只能是装点他生命的花朵,稍纵即逝的彩虹,他灵 感的源泉……这些都是即时性的,就像我们原本建立的关系。的确,到了该结束的 时候了! 几天之后,姜飞往美国。我回了上海,汪和一些人到机场送行。登机前,他给 汪留下一把钥匙,那是他房间的钥匙,说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我和汪可以自由使用 那座房子。此后直到现在,我再没去过那座房子,我把出入那座房子的权利让渡给 了汪一个人,但愿她在那里能找到她认可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