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在上海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日子。我父亲日渐衰老,尽管他有算盘与他为伴, 但是他精通的古老而神奇的计算技术并没有延缓他的衰老,我发现他拨弄算盘时像 一个孩子,而在别的方面,他的智力都大为减弱。有时他的想法幼稚得可笑,有一 次他竟然跟我说,他计算出我母亲还有五十一天的阴寿,就是说,我母亲做鬼的日 子也屈指可数了,然后她将投生到大洋中间的一个岛国去,生在一个信奉基督的人 家,十五岁之前在教堂里唱歌,十六岁的时候,就会出家做修女……对这样荒诞不 经的胡话我自是无言以对。我可怜我的父亲,衰老可以使人精神枯竭,就像成熟的 坚果失去所有的汁液一样;衰老也可以使人迷失本性,胡思乱想,任性而为,就像 一个开明的君主晚年成为昏庸的暴君一样,别人是毫无办法的。我几乎很少到我奶 奶和堂姐那里去,你知道我在那里会遭遇无尽无休的唠叨,感受到绝望和死亡的气 息,我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们。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没办法把她们从绝望 之海里搭救出来。 我二哥看我对他考研究生的建议没有兴趣,就劝我找一点事情做。我在家也呆 厌了,于是我想到了在北京的汪。姜出国之前,把钥匙留给了她,飘在北京的汪就 有了一个临时栖身的巢。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那边没有人接。汪在做什么? 她离开了吗?千千万万的人飘在北京,就像遮天蔽地的海鸟飞往一处海岛,在那里 寻找着觅食和孵化的机会一样。北京的机会很多,不少人在那里发了财。我听过也 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一个人开着自己的高级轿车,趾高气扬地出入于大酒店和音 乐厅,大腹便便,气宇轩昂,语惊四座,先声夺人,你不由在他面前肃然起敬,噤 若寒蝉,如同一个乞丐见到了阿拉伯王子一样。可是这个人在半年前还是一个外地 来京的穷光蛋,他一文不名,寄住在某家小旅店的地下室,夹着空空的皮包,奔逐 在幽深的胡同里,就像急于寻到一根骨头的饿狗。他不断地打手机(百分之八十的 开销用在手机费上),如果你有兴趣,你站在大街上,你就会观察到他把手机贴在 面颊上的表情,或者焦虑央告,或者谄笑逢迎,或者急切追问,或者跌足浩叹…… 等到你偶尔发现一个人像大漠上饥渴的人发现绿洲时那样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在 街头对着手机大声而响亮地说话,关掉手机,跳起来望空打一个榧子,然后叫住一 辆的士,绝尘而去的时候,那么,鸿运就已经降临到这人的头上了……一个人暴富 骤贵的过程扑朔迷离,神龙见首不见尾,外人很难弄清真相。但是,人生掘金者和 钻营家必备的素质谁都知道,那就是眼睛明如聚光灯,脸皮厚如长城;要有越王勾 践给吴王夫差亲口尝大便那样的耐性,也要有汉王刘邦当老爹将被烹煮时要霸王项 羽分他一杯羹的痞性;更要有贾桂“站惯了,不敢坐”那样的奴性。低首下心,百 折不回,笑在脸上,恨在心里;千种表情,运乎一心,万种心机,归于一窍;做狗 时有一颗狼心,啃骨头时往肉上盯。对富贵者千恭百敬别忘了“大丈夫当如是也”, 对高位者奴颜婢膝别忘了“彼可取而代之也”,如此,庶几可先当孙子而后当祖宗 也!道理一说都懂,做起来也着实不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糟的是人有 惰性,庸活苟安,少有不改初心、不堕“青云之志”者,因此富贵者鲜。北京这些 年来,既麇集着成千上万的不逞之徒,想必也有成千上万的机会等待着他们。我在 北京求学数年,对此安得不知?这么说吧,人是群居的动物,人只能在人身上打主 意,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得手。再高明的盗贼置于没有人迹的荒岛也无所施其技。 人生的搏战虽不同于扒手的行窃,但道理庶几近之。“咬”上一个肥佬,一生就算 赢了。在各色人等沉浮往来的京都之地,只要你睁大眼睛,不愁盯不上一个乐善好 施的千手观音、怜花惜玉的绅士阔佬、一掷千金的散财童子……如果说,外省的机 会有一个,北京的机会就会有一万个,因为那是首都啊! 尽管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我也得回北京去。 前来应门的是姜,我感到意外。姜一脸惊喜,叫道:“卫婉!天哪,真没想到! 进来,进来!” 我站在门口,问:“你,回来了?” “回来了,期限只有四个月嘛,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啊!” 我进了屋,房间重新整理过了,书房里增加了很多书,显得更加逼仄了,书橱 上放着一尊青铜雕塑的自由女神像,电脑还在开着,打印机旁放着一摞打印稿,看 样子他在工作。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使我浑身燥热,头脑眩晕,我的脸像火烧一样, 身体的某个器官湿润起来,中枢神经像接通了电流簌簌地发麻,我甚至有一种想呕 吐的感觉。姜看出了我的反常,把一杯加了速溶咖啡的热奶递到我的手上。“别紧 张,镇定一下。”他说。 我紧张什么?我为什么要紧张呢?这里只是使我……看来我不该回到这里来。 我很快镇静下来,可以想见,我脸上的红潮退去了,此刻一定像纸一样苍白。 “汪呢?”我问。 “搬出去了。我还没回来,她就不住在这儿了。” “她在哪儿?” “可能在宣武门一带。喏,我这儿有她的电话。”说着,递过一张精致的名片 来。我接过名片,不由脱口叫道:“制,制片人?” “对,她拍电视剧去了。不过还有另一个制片人,是男的。”尽管姜的口气很 平淡,我仍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夫人和孩子没有回来么?”我不应该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那样少见多怪, 易于冲动了,我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我应该老练一些了。我打开小手包,点上了 一支摩尔烟,吐了一个烟圈,像社交场上饱经世故的女人那样开口说话了。“她们 留在了国外,已经申请到了绿卡……卫婉,我们离婚了。” “哦?”我还是又吃了一惊,再次戳穿了自己表演的假面,现出了本相。 “我又不能到美国去,所以我们……我觉得这样倒好。卫婉,如果你肯嫁给我 ……”他的笑容和语气里都带着调侃的味道。 “美的你!”我如果再不改变说话的方式,就是一个被他耍弄的可怜的傻瓜了, “我这辈子不想嫁人的。”我说。 “我最近又要出一本书,我很快就要从这儿搬出去了。学校分给我一套房子, 三室一厅……”我知道,他并非以此诱惑我,他也不是在炫耀什么。一切都是真的, 唯有要我嫁给他的提议是玩笑。 我要给汪打个电话,他拦住了我——“别,卫婉,今晚就住在这儿吧。” “不!”我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我不会留在这儿的。” “卫婉……”他的眼里带着乞求的目光。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通了号码。汪听到我的声音,欢快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使我特感动,同时也叫我心安了,否则我今晚只有住在这里。住在 这里会怎样呢?你可以想象得到。但我不愿意重复那一切了,那或许也是人生的一 种状态,一种形式,可是回忆起来让人感到别扭。我还有一点羞耻感,尽管它常常 存在于事后的回忆和自省中。 汪说她马上就过来。 姜没有来纠缠我,他说,今晚他要赔上一顿饭了。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亲切柔 和,像个绅士和蔼然长者。我坐在角落里,吸着烟,呷着热奶咖啡,把旅途上的劳 累和嘈杂消解在温暖和宁静中。我萌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觉得姜这个人还是蛮不 错的,如果我和他只是一杯热奶咖啡的情意就好了。性或许也是必需的,但它使人 难堪,令人产生不洁的回忆。 姜在电脑上放上一张CD光盘,屋子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 “把它关掉。”我说。 “为什么?你不想听?” “求求你,把它关掉!”我颜面发烧,站起来。 姜关掉了电脑:“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使你不愉快……” 第一个在这房间放音乐的夜晚和在音乐下的一切……我回到这里并不是来找姜 的。谢天谢地,这屋里没有了那张铺着竹席的小床,电脑桌也改变了位置。外面有 汽车的声音,我隔窗望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树篱外,汪从车里钻出来,挥了挥手, 轿车鸣了一声喇叭,开走了。汪穿一件黑色的皮风衣,肉色的紧身裤,脚蹬一双高 腰皮靴,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我觉得她又性感又潇洒,好像电影里的人物。她刚要 登上门阶时,停住了脚,掏出手机接电话,她对着手机说了两句什么,收起手机的 动作麻利又风雅。接着,门铃响了。 开门的一瞬间,我们拥抱到一起。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她说。 “为什么?我从来没说过不回来。”我说。 “上海,国际大都市啊!我如果是上海人,我不会回北京的。” 我想到我奶奶、堂姐和年迈的父亲……她怎么会知道我在上海的亲人呢,她又 怎么知道我在上海的感受呢! “我要回来的,”我说,“因为这是北京。” “北京怎么啦?是什么使你牵肠挂肚?”她的笑容里还带着揶揄的味道。 “北京的诱惑。”我说,“因为这个,所以我要回来。”让她去瞎想好了,我 故意这样说。 她望望我,又望望姜,意味深长地笑了:“真的,北京是充满诱惑的!”果然, 她已经在瞎想了。 姜说:“好了好了,我这间小屋一时招待不了两位贵客,我做东,请你们去吃 饭吧。” 汪说:“不用你做东,出国前你请我们吃了一次,这次回来,该由学生请老师 了。这次我做东,算是给老师接风吧!” 学生,老师,这两个久违的词让我好一阵别扭,我说:“不管谁做东,反正我 是白吃的。” “当然了,”汪说,“也是给你接风,祝卫婉小姐重返北京啊!” 还是“鹦鹉春”饭店,还是那个温暖明亮的包间,还是我们三个人。我们喝了 两瓶“干红”。汪不同上次,她的情绪好多了。她话多,不断地笑,从她的状态来 看,她和姜也早就结束了。但是她摸不清我的底细,她以为我回到北京是为了姜, 所以话里话外有撺掇撮合的意思。 唉,我是一个“痴情”的人吗?假如那还算作一段“情”的话! 姜在汪的恭维下只是微笑,我觉得他出了一趟国变得深沉起来了,或者说,这 家伙结了一层茧壳,变得高深莫测了。他说过如果我肯嫁给他的话,但我知道那是 调侃。对于女人——不,应该说对于我们,对于我,他不再那样猴急下作,奋不顾 身,他已经摆出尊者和长者的样子了。他只是谈他在美国的见闻,谈他的学术和写 作,他眼里欲望的火光暗淡了,熄灭了。难道这个老唐璜得道成佛了吗?我可没指 望和他重温“鸳梦”,可是我的心里很不自在。我不会接受他从前的热情和对我的 方式,可是他的冷淡同样令我沮丧和生气。我感到羞惭,恨他,更恨我自己。 汪在席间接了好几次手机,看得出她是个大忙人。结束的时候,是汪买的单, 显然,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在北京找到了位置,站稳了脚跟,甚至有了呼 风唤雨的能量。往出走的时候,姜在后面拉了我一下,悄声说:“跟我走!”是祈 使的语气,眼里又有了闪耀的火花。这家伙大概是在伪装,他还想得到我。我冷笑 了一声,回答说:“不!”就快步追上了汪。 汪已经挥手叫了一辆的士,她回头喊着“拜拜”,并要我给她打电话,拉开了 车门。我忙喊道:“等一等!”跑过去说,“我跟你走!”汪睁大了眼睛:“怎么, 你……?”我先钻进了汽车,说:“你嫁给他吧——那根老黄瓜!”“什么?你, 你这个小蹄子!”汪笑骂道,“他不是你‘北京的诱惑’吗?”“得了,我的病早 就好了,你让我时刻恋着一个外科医生吗?”汪先是对我的话不解,但她很快大笑 起来。她向站在远处的姜招手,道了一声:“晚安!”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的时 候,汪把我搂进怀里,贴着我的耳朵说:“北京是有诱惑的,但不是一根老黄瓜, 对吗?”我在她的腋窝抓了一把,说:“对此你有发言权,因为你比我体验深刻!” 汪快活地大笑,我嗅到了暖烘烘的脂粉和葡萄酒混合的气息,感到惬意而陶醉。这 时,汪的手机响了,汪对着手机喊:“今晚你别过来,我来了个同学,好朋友……” 手机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什么好朋友?男的女的?”“一个宿舍的,上下铺。 她就在我身边。神经病!卫婉,你跟他说句话,别让他疑神疑鬼。”我喝了酒,正 兴奋着,就在旁边叫了一声。汪说:“这回放心了吧?”说着,关掉了手机。我傻 乎乎地问:“这家伙是谁啊?”汪回答说:“一根黄瓜,不过还不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