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提醒过自己,写自己生活的时候要小心。我真的应该注意,别把什么烂事儿 都一股脑写进去,弄得自己看了头皮发麻,不怀好意的男人看了打电话找我的麻烦, 要充当小说里的某某角色。我虽然写了我的家和我自己,我得声明,我这不是隐私 文学。 我在北京过了好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想起来让我心烦。唉,我是怎么过来的 呢?人啊人,有时候你真别拿自己太当人! 那天晚上我和汪回到了她的住处。那是一个大约六十平米的单元房,厨房啊, 卫生间啊,都一应齐备。我一进去就有些疑惑,一看,这里就不是单身女人住的地 方,也没有过日子的家庭必备的陈设。起居间——或者叫客厅的那间屋子空荡荡的, 靠墙摆着一溜脏兮兮的破沙发,地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把木椅子,桌上铺着旧报 纸,上面乱七八糟地摊着一些麻将牌,还有几个很脏的杯子和一只装满烟蒂和烟灰 的搪瓷烟缸。沙发上扔着几张印制很精美的电视剧宣传广告,还有两本中外电影的 杂志。墙上贴着几张招贴画,也是肥皂剧广告之类的玩艺,几个肥皂剧明星搔首弄 姿地媚笑着。这像是个公共场所,不怎么地道的男人聚会的地方。 汪看我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说:“怎么啦?不习惯?” 我苦笑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汪把身上的皮风衣扒下来,扔到沙发上,把旧杂志和电视广告拢到一起,啪地 一声扔到角落里,一屁股坐下去,说:“什么‘什么地方’?我住的地方呗!你以 为我住在哪儿?大饭店?大宾馆?美丽的别墅?成群的仆人?……别做梦了,我的 小姐!这是社会,这是生活,这是走出校门梦醒之后我们所在的位置,喏,就是这 儿,坐下吧!”她一下把我拉坐在她身边,亲热地把我的头揽进她的怀里,我嗅到 一股浓烈的香水和葡萄酒混合的气味。我很沮丧,说:“别闹别闹!”她放开我, 摊开手脚仰在沙发上,夸张地叫道:“噢,人生是一件皮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这是我们在学校里经常引用的女作家张爱玲的话,当时我们只觉得这句话比喻特别, 尖新好玩,所以挂在嘴上取笑。现在经汪这样夸张地叫喊,眼前真像有一群肮脏讨 厌的虱子在爬,不由得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厌恶,浑身也紧缩起来。“怎么了?你的 脸这样苍白,好像遇到了劫匪似的……” “没怎么,我只是有点儿累。”我搪塞着。 “那,咱们就睡觉吧,咱们俩一张床。你别嫌我,我知道你有洁癖——上海女 人的毛病!” 除了这个空荡荡、脏兮兮、充满烟味和男人汗臭气的屋子,还有一间屋子,那 是汪住的地方。这屋子不大,摆着一张双人床,显然也不是单身女人的卧室。我和 汪在一个寝室里住了四年,她在我的上铺,她的邋遢作风我是领教过的,可是进了 这间屋子,我还是感到吃惊。床上的被子没有整理,乱糟糟窝在那里,床头并排摆 着两个枕头,枕巾皱巴巴的,一卷卫生纸从床上一直扯到地下。一个床头柜上放着 一盏塑料罩的台灯,简单的化妆品和几本书,另一张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盛着残灰的 烟缸。床下有两双拖鞋,一双绒面绣花的,我认得那是汪的。我记得汪的这双红绒 面绣花拖鞋叫我们很羡慕,那时市面上没有卖这种拖鞋的,它有点儿古典闺房的味 道,还有点儿暧昧的温暖的色情味儿。汪很珍惜这双拖鞋,上学期间一直用它,她 还穿它去水房打开水,惹得好多人看她。结果这双拖鞋临毕业的时候已经弄得很狼 狈了。现在它又脏又旧,褪了色,像残花败柳的女人,但没错,那是汪的!另一双 是男式的塑料拖鞋,看样子有四十三码,一只倒扣着,另一只像一艘破木船扔在床 下。在学校时,汪就习惯把她的乳罩、内裤等搭在她的床头上,这些物件对于少女 来说似乎有些神秘和禁忌,没人愿意让人看见。但汪不在乎。为这事汪还和她的邻 床闹过冲突,但汪依然我行我素。“只有下作的男人才会对女人这些东西想入非非,” 汪说,“谁要觉着不顺眼,可以‘非礼勿视’嘛,我可不喜欢别人对我的生活指手 画脚。”气得她的邻床杏眼圆睁,桃腮飞红,却又无可奈何。现在这些东西不仅乱 扔在床上,而且弄得到处都是。在这房间的门上有一排挂衣服的钩子,那上面竟然 挂了两件乳罩和一条内裤。 “哎呀,你还是没改了你的脾气,怎么搞的呀,像什么话嘛!”指着那些东西, 我说。 汪笑:“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一种策略。” “什么策略?” “求爱的策略啊!” “什么?” “刺激男人的性欲啊!” 我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但是听了这话我还是吃了一惊。 “如果你要一个男人,想一想,他看了这东西会怎样?我保证,他立刻会变成 一只发情的公狗!” 天啊,这样粗鄙的话,这样赤裸裸的表白!汪,她竟然这样了吗?! 在汪去卫生间洗漱的当口,我把房间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没办法,今夜我已无 处可去。我把揉皱的旧床单撤掉了,在下面发现了一盒打开的避孕套,我把那床被 子的被罩也扯下来了,谢天谢地,在床头柜里我发现了一条毯子,看样子还算干净, 今夜我可以盖它。房间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味,我打开了窗子,夜晚的凉风灌进 来,我晕沉沉的头有些痛,要呕吐。我俯在窗台那儿,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晕晕沉沉似睡非睡,睁开眼睛,望着昏暗的虚空,心里 很难受。我回到北京了,回到了我求学四年的首都。这四年我有什么改变呢?首先 我获得了学历,其次我失去了贞操,再次我长了四岁。然后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 有。明天我该去哪儿?我该怎么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汪被酒刺激起来的兴奋劲 儿过去了,她很疲惫,爬上床来很快就睡去了。我侧过身端详她的脸,月亮上来了, 月光镀亮她的脸,她的脸白皙而美丽,月光下女人的脸庞总是美丽的吧!她的睫毛 很长,盖着眼睑,总是一颤一颤的。 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睁开眼睛,见汪迷迷糊糊地摸出手机,很不情愿地嘟 哝什么。很快她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大叫起来:“啊?九点啦!”这时我才听到门外 的敲门声。汪穿着睡衣跑出去,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好 像进来好多人。听声音都是男人,大声地喧哗。一个男人申斥地说:“你死在屋里 啦?干敲门不开,害得我们站在门外等了半个多小时!”接着,我听到粗重的脚步 声逼进了门口,汪似乎拦住那男人,说:“别进去!”“谁呀,谁在里边?”“不 是跟你说了么,我的同学。”“男的女的?”“神经病,一个寝室的。” 他们没进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忙脚乱地穿衣 服,好像警察就在门外的逃犯。 汪进来了,说:“别害怕,他们来了。” “他们是谁?” “拍电视的。” “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一家影视公司——大世界影视公司。” 汪把我介绍给大世界影视公司的董事长兼总裁。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 着黑皮大衣,所有的头发都梳到脑后扎成一根小辫子,显得额头鼓溜溜的,蒜头鼻 子,小眼睛,脸很长,脸上疙疙瘩瘩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总之这人很丑,但他 是拍电视的,所以我觉得也理应如此。我有一个印象,除了演员之外,凡是在幕后 鼓捣所谓艺术的大多都是很丑的家伙。汪叫他“青哥”,他和我握了手,连连说: “幸会幸会!”我听出这就是那个申斥汪的男人。 他周围的几个人望着我,一个人说:“气质真不错,我看她能演女一号。”汪 说:“那当然,卫婉是个美人。” 那几个人就说我漂亮,有两个家伙的眼光让我不舒服,其中有一个竟说我“非 常性感”。男人当着你的面评头品足,用又直白又粗鄙的话夸奖你如何漂亮、如何 性感,并且毫不掩饰他们对你的欲望,这叫我极其不快。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那个 圈子里向来如此的。 正当我又窘又恼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汪说:“行了行了,你们别乱说了,卫 婉不是来试镜的,她不是演员,是我的同学。” 一个人很失望地问我:“你不是学表演的吗?”我很生硬地回答:“不,我是 学历史的。” “历史?”他们全都笑起来。 “青哥”说:“我们很欢迎你来。你既是汪的同学,如果愿意,可以帮我们做 点儿事,我们正筹拍一部片子,你可以做‘场记’,也可以帮汪跑跑事儿。汪是我 的助理,正在学习制片。” 我看“青哥”的态度还算友好,我当时正无处可去,尽管对场记制片什么的一 无所知,但我还是答应暂时留下来。 这天,“青哥”开着他的宝马轿车带着汪和我去了郊外的一个地方,那里住着 他的“大队人马”,是为了拍一部名叫《情满人间》的电视剧凑起来的男男女女。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叫我大开了眼界。先是见了导演,一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的男人, 但不是如“青哥”那样梳辫子,而是在耳后披下来,像鲁迅笔下刚剪了辫子的“假 洋鬼子”。他长了一张又平庸又俗气的脸,却带着心事重重的忧郁的表情,披着一 件脏兮兮的军大衣,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或许刚刚吃完午饭,他从卫生间里出来, 含了一大口水,鼓着腮帮子,把口腔弄成一个溶洞,让水在里边咕嘟咕嘟地澎湃着。 见了我们,一抻脖子把水咽下去了。他住的是一个套间,但是会客的地方非常简陋, 几张旧沙发,两张拼在一起的破写字台,上面放着两个暖水瓶和几个杯子,一大摞 子打印的剧本。 “青哥”问:“怎么样了?” 导演说:“还行。” “青哥”问:“郑子宏怎么样了?还病着吗?” 郑子宏是一个叫得正响的影视明星,就连我不怎么看电视的人也知道他。导演 苦着脸说:“他有什么病,装的。” “青哥”就骂起来:“他还想怎么的?拍完这部片子就挣一台轿车,还他妈怎 么的?” 导演淡淡地说:“片酬比他高的还有,他觉得自己亏。腕儿么,都这样,没他 们片子又卖不上价。” “青哥”就有些馁,说:“这样吧,先抢别的镜头,我找机会跟他谈谈。” 这时,一个奇装异服、打扮妖冶的女人扒着门,伸进脸来,喊:“申爷来了?” 我正纳罕,她在叫谁呢?“青哥”跟她摆摆手:“来了。”那女人脸笑成一朵花儿, 说:“我看你的车在下边,我就知道你来了。”“青哥”冲他笑了笑,又回头跟导 演说话。女人说:“有我的戏,我得准备走了,拜拜!”说着,很俏皮地打了个飞 吻,那张脸就消失了。 导演也说,他得马上上现场了。“青哥”和他交代几句,我们就告辞了。 晚上,“青哥”带汪和我去泡酒吧,说是为了欢迎我。我脑子灌了很多新鲜事, 就像忽然闯进了一个陌生的部落,见到了奇怪的人种和风俗一样感到不可理解。这 是一个很上档次的酒吧,有乐队,有时装和歌舞表演,一个女歌手在唱美国的乡村 歌曲,她很张狂,穿得很少,露着肚皮和大腿。“青哥”和汪在舞池里跳舞,那里 还有十几对跳舞的人。灯光五颜六色,很暗,我好像在一个旋转的多彩的梦里。他 们的舞步很慢,他们搂得很紧。 又一支曲子起来时,“青哥”还要请汪跳舞。汪喝了酒,又兴奋起来了,说: “你别忘了今天的主宾是谁,你再不请卫婉,她就要生气了!” 我赶忙说:“我不会跳舞,真的不会!” “青哥”说:“我知道卫婉小姐不肯赏光,所以我不敢请她。” 汪就来拉我:“起来吧,陪青哥跳一曲嘛!” 我只好站起来了。他来拉我的手时,我觉得他的手很柔软,像女人的手,不像 四十多岁的男人的手。这种舞无须技巧,只是两人抱在一起随着迟缓的音乐慢慢厮 磨。他同样把我紧紧揽在怀里,我的身体和四肢都僵硬起来,我不习惯这样,可是 你又不能挣脱跑掉,这是社交场合啊! “不要紧张,放松一些。”“青哥”在我耳边说。我想起一句话:“我很丑, 但是我很温柔。” 忽然灯光熄灭了,我们全都堕入了黑暗里,但舞曲还在继续,只有歌台上打下 一束蓝幽幽的光,照着一个穿着泳装、甩动长发、叉开五指伸向茫茫宇宙的女歌手 在嘶声叫喊。男人更紧地搂紧了我,我嗅到了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热乎乎、臭烘烘的 气息,就连他身上洒的男性香水也没有冲淡这种气味,因为这是从男人的肺腑里发 散出来的气息。我心里冒出一个很恶毒的词儿:臭大粪!我的乳房被挤压着,很痛, 他的手从我的后背滑到我的臀部。我感到了硬硬的弹性的勃起物。我说:“不!” 像一条攥在捕蛇人手里的蛇拼命地扭动腰肢。他像中了蛇毒似的立刻松弛下来,变 得软耷耷的,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没什么,一切都好。”我虽然还在他的怀 抱里,但他再没有什么冒犯我的行为。一直到灯光亮起来,他带着我若无其事地回 到桌子边。 从酒吧出来时,汪要洗澡。他带我们去了一家洗浴中心。他吩咐说:“一个小 时之后在大堂里见。”我和汪去了女宾部。这里比我读书时单独溜出来洗澡的地方 还要高级,什么喷泉浴、桑拿浴、芬兰浴……一应俱全,在一个装饰成海滩一样的 大厅里,还可以游泳或者从高高的滑梯上冲进水里,惊险又刺激。但我们的时间有 限,而且我也没有玩乐的兴趣。我们淋浴后进了一间有池子的包间。说实话,这是 我们第一次彼此看见对方的身体,汪皮肤白皙,体态窈窕。我们对着墙上的一面镜 子,汪揽过我的肩头,说:“别动!看,咱们应该这样照一张相,或者找一个画家 把我们画下来。”“你要干嘛呀?”我说。“看,”她说,“多好的美女出浴图啊, 能让男人灵魂出窍!”我说:“你别恶心我了。”“恶心?美人,你不感到我们的 肉体是美丽的吗?我敢说,毫无瑕疵,无与伦比,这是造物的杰作,上帝对我们的 厚爱,我们不能辜负它。不能辜负上帝的好意,上帝啊,我在这儿,我们在这儿!” 她扭动腰肢,弄得两个乳房颤抖着。我喊着:“别疯了,别疯了!”可她不理会我。 汪一喝酒就有些张狂和忘形,她高度兴奋,言行无所顾忌,身体变成了一切世俗欲 望的化身。她的眸子光闪闪的,像两颗热火炭,她叉开双腿,高叫道:“世界在女 人的胯下诞生,世界也应该拜伏在女人的胯下!”说着,她像酒吧歌台上的女歌手 一样做了一个性感得近乎猥亵的动作,唱道:“来吧,来吧,我等你!在黄昏的祭 坛上,我等你——!”这是流行歌坛上一个著名的意大利女歌手一首歌中的词,在 校园时我们就听过有人用中文演唱,我十分喜爱这首歌神秘和性感的意境,那女歌 手幽灵般且带有磁性的声音让人着迷。现在,这句歌词竟由汪在这种状态下唱出来 了,不由让人目瞪口呆。 “青哥”把我们送回了那幢房子,夜已经深了。汪的酒劲儿上来了,走路不稳, 摇摇晃晃的,和“青哥”含混不清地说着一笔钱的事儿,“青哥”不理她,任她一 个人说。我们几乎是把她拖上楼的。夜里,她吐了好几次,折腾得我一夜未眠。 我真正的在北京的日子就是这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