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后来我才知道,“青哥”名叫申青阳,只有他周围几个比较亲近的女人才叫他 “青哥”,而圈子里的人都称他“申爷”。 申爷的本事大得很,为了拍一部电视连续剧,他可以搞到几百万的资金,他有 一帮子“高参”,这些人有的有见识,有的有实权,主要帮他“立项”。比如他们 抓到一个剧本,他们先认定它的市场前景如何,如果是“主旋律”的,CCTV的 哥们儿就出面先认购了首播权,然后给三分之一的投资,剩下的三分之二资金由申 爷筹措,搭班子啊,请导演啊,聘明星啊,确定外景地啊……全由申爷拍板。因为 有CCTV这块金招牌,所以莫说弄上几百万,弄它上千万也易如反掌。如果剧本 不太“主旋律”,但是有娱乐性和观赏性,就走市场的路子。全国几十家地方电视 台,有无限的播映时段需要填充,以申爷的本事和门路,片子不愁卖不出去。如此, 不仅很容易收回投资,而且有大笔的赚头。申爷的朋友遍及官界、商界、企业界、 影视界……如果影视明星、大牌导演、剧本写手之流可以称为“腕儿”,而申爷则 是“爷”。“腕儿”见了“爷”会怎样呢?我举个例子吧——有一次我们和“青哥” ——对不起,我得叫他“青哥”,我是他周围的女人之一,他喜欢我这样叫他—— 在一家饭店的包厢里吃饭,另一间包厢里恰巧聚集着一群影视界的“腕儿”。我们 坐的汽车刚到饭店门口,“青哥”犹豫了一下,说:“他妈的,这帮狗崽子在这儿 呢!”汪说:“谁呀?”“青哥”说了几个大家谁都熟悉的明星的名字:“喏,他 们的汽车在这儿呢。”我傻乎乎地问:“怎么知道是他们的汽车呢?”“这些狗崽 子的车型和牌号都在我的脑子里,我怎么会不知道?”说着,回头说,“咱们换个 地方吧?”汪说:“不嘛,我早就想吃这家饭店的烤鹌鹑了。”“青哥”只好把汽 车停在了一个僻静的地儿,说:“咱们悄悄进去,别让他们看见,我烦他们!”可 是在吃饭的中间,明星们还是拥进了我们的包厢。他们见了“青哥”就像见了亲爷 一样,吵吵闹闹,喜笑颜开,轮番向“青哥”敬酒——“哎哟,申爷啊,你藏哪儿 去啦,我的申爷啊,整个北京的旮旯胡同我都找遍了,手机都打飞了,我的申爷哟, 你怎么就不着面呢?这次你要不喝我这杯酒,我就,我就……”这人我在电视上常 见,演过公安局长,毒品贩子,还演过一个拖长辫子的清朝知县,看样子他有点儿 醉,红头涨脸,高门大嗓,双手擎杯,躬腰撅腚,好像七品小吏晋见朝廷大员似的 把酒杯举过头顶。“青哥”端坐着,把酒杯接过来,放在桌上,说:“这酒就权当 我喝了,以后你别跟我来虚的,一叫你,你拿三捏四的,说拍什么电影,好像你整 天片约不断似的。咋的,你红了?你紫了?你是施瓦辛格?你是汤姆?汉克斯?你 还是尼古拉斯?凯奇呀?价码越要越高,怕是我请不动你了吧?”那“腕儿”就讪 笑着,说:“申爷,别的,别的,我哪敢跟申爷耍牛×、要价码?申爷不给面子, 这酒我喝了,就当跟您表个态:以后申爷有活儿,招呼一声,我要不来,我是王八 蛋!”说着,端起那杯酒来,一仰脖子就干进去了。 有几个女的,穿得挺浪,站在后面拿眼睛睃我们,逮着机会,也上来给“青哥” 敬酒,一口一个“申爷”叫着,其中一个很惹眼的,穿着裘皮大衣,梳着高高的发 髻,却袒着一大片胸脯,戴着一个桃木小人儿的护身符,脸很白很光洁,乜斜着眼 睛看我。我悄声问汪她是谁。汪说:“你不知道?她就是演妃子的……刚出道的, ‘青哥'刚拍完的《戏说大清国》里的女一号。”说完,趴在我耳朵上说了一个字 :“骚!”这时,有人起哄,说她和“申爷”如何如何,她说:“怎么啦?我就是 爱’青哥',有丈夫气男人味儿,你们谁敢当着众人面吻他?我就敢!”大家越发 哄起来。她就分开众人,上前来,搂住“青哥”的脖子,在大家的喧笑声中,不容 分说,在他的左右脸颊上叭叭亲了两口。“青哥”的脸上就留下两个口红印子。 “青哥”用餐巾擦着脸上的口红,说:“行了行了,别闹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请诸位自便吧!”那些人才笑闹着走散了。可是,最后还是留下一个宽额头,戴眼 镜的小个子男人,小心翼翼地问:“申爷,我的本子您看了吗?”“哦,还没有, 我最近没空儿。”“那是那是,我知道,申爷忙得很。您什么时候看完了……这是 我的联系方法……”说着,双手呈上一张名片。“青哥”接了,放在桌上,略微点 一下头。那人说:“您忙,您忙!”就退出去了。我瞟了一眼那张名片,见印着: 《中华名人大词典》入选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享受者;国家一级编剧……诸多头衔。 经过这样一番闹腾,我们也都没了食欲。他们走了之后,席面上刹那间冷清下 来,大家也都没话说。“青哥”问:“你俩吃好了吗?”我们说:“吃好了吃好了。” 这时服务小姐进来,说:“先生,您的账有人为您结过了。”“青哥”站起来,骂 了一句:“这帮狗崽子!”就走出去了。汪拎着“青哥”的皮包,我俩也赶忙跟上。 小个子男人的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我现在也知道了,汪住的地方也不是“青哥”的总部,他的总部设在一家闻名 京城的五星级饭店内,汪所住的那套单元房不过是他的一个“点儿”,这样的“点 儿”有几个,我也搞不清楚。每个“点儿”里大约都有一个像汪这样的女人做“助 理”。我暂时栖止在汪的“点儿”上,渐渐地感到,事情不仅变得微妙,而且荒唐 起来。我陪着汪出去了几次,见了些各种各样离奇的人物。“青哥”的下一部大投 入大制作的电视连续剧正在筹备中,汪已被任命为助理导演兼制片主任。除了导演、 摄像、扮演男女一号的顶级明星由“青哥”亲自拍板外,担任配角的二三流演员按 照导演的意图由汪代表公司和他们接触,而且她还要过问服装、道具的制作等乱七 八糟的事情。“青哥”给她配了一部捷达轿车,我发现汪不仅会驾驶,而且很熟练。 她成天拉着我到处跑,见人介绍我时,就胡乱地给我安了些莫名其妙的头衔,什么 “历史顾问”、“制片助理”、“剧本编辑”等等。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搞些什么, 更没见过什么鬼剧本,天知道我怎么成了顾问和编辑。汪这样一介绍,那些人就把 印着各种头衔的名片塞到我的手中。我发现,跟汪在一起,每顿饭都有陌生的人请 我们,什么演员、作曲、作家、化妆师、歌手、音乐制作人、企业家和官员……五 花八门的人都来做东。有一个人请我们吃饭,自称是“社会活动家”,分手时我也 没搞清,他究竟是哪路人物。在席面上,汪特能周旋,特能“侃”,也特能放得开 (这可能和“青哥”不在场有关,他在场时,汪就收敛得多,矜持得多,也淑女得 多)。没有男人不被她的魅力所倾倒,席阑人散之际,男人们大多舌头硬了,眼睛 直了,口中含糊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也有滔滔不绝,泥沙俱下,信口胡说,刹不 住闸的;有一个人竟说出猥亵的话来,涎着脸,拥抱着汪不肯撒手……摆脱这些人 后,汪常常模仿着“青哥”的口气说:“这些狗崽子啊!”汪喝了酒,除了说脏话 外,倒也肯跟我吐真言,她说“青哥”为何玩得转,那是有背景的,他的老爸十分 了得,是某部的部长。她不讳言自己是“青哥”的情人,话里话外露出来,她已经 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在三环以内买房子不成问题,可是还得买车……上帝 啊,可怜可怜我这小女子吧,让我的钱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吧!” 我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这里既是“青哥”的一个“点儿”,自然也就是他的 一个巢,我已经妨碍他在这里落脚了。我自愧没有汪这样的本事,那么,在偌大的 京城里我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位置呢?我已经给混在京城里的另外几个同学打了电 话,让他们帮我找点儿事做。有一个同学答应帮我,是系里的学生会干部,男的, 挺憨厚挺实在的,已经成了家。我在电话里跟他说:“哥们儿,拉兄弟一把吧!” 他听我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愣了半晌,知道是我之后,他说:“卫婉,你,你 喝酒了吗?” 我不想介入汪的生活,我也烦她打交道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人物,那两天,我找 了个借口,不再跟她出去,一个人在街头瞎逛。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是汪的电话: “卫婉,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老唐璜又结婚了!” 我一时怔住:“哪个老唐璜?谁呀?”我心里挺烦。 “我们的偶像,思想界和学术界那颗耀眼的明星啊!” “姜!跟谁结婚了?”我惊愕不止。 “咳,当初你就该牢牢抓住他……他现在找了个当红的女明星,你猜是干啥的?” “我怎么猜得到,演艺明星还是体育明星啊?” “当然是演艺明星了。” “唱歌的?” “不——对——” “演电影的?” “不——对——” “唱京剧的?” “不——对——” “我猜不着,管她是什么星,与我何干!” “我保证你猜不着,告诉你吧——魔术明星!” “什么?”我一时有些发蒙。 “魔术表演艺术家白菊秋,有一篇文章,刊在《当代风流》上,一个记者写的, 你找来看看吧。好,晚上见!” 我在报刊亭买了本最新一期的《当代风流》,果然找到了那篇文章,题目竟然 是《才子与“魔女”喜结连理,学术与魔术相映成趣》。这是姜的采访记,记述了 白菊秋到美国演出时,时在美做访问学者的姜如何为白的美貌和风致所倾倒,亲自 到后台“访美”送花,到白下榻的饭店访问。 “菊秋虽然没读过我的书,但我的名字她是知道的。我送她一本我新近出版的 书,并且签了名;她送我一张她的玉照,也在背后签了名,并且题了一行字。” “题了什么字呢?” “唉,我不知菊秋是否同意我公开这个秘密,这毕竟是我们之间的隐私啊!” 接着,记者描写了姜的表情,但记者终于说服了他,记者说:“你们二位都是名人, 名人是公众人物,如果不是特别需要保密的隐私,不妨让大家分享你们爱情的幸福 和甜蜜。” 姜踌躇了一阵,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但这行字不仅透露了菊秋对我的感情, 增强了我的自信,同时也看出菊秋的修养。” “那么到底是什么字呢?” “‘恨不相逢未嫁时’。” “噢,太棒了!后来呢?” “菊秋当时给我表演了一个节目,她用一块雪白的手帕,变出了一束红玫瑰, 还有两只雪白的鸽子……” “噢,太有诗意了!”接着,记者记述了他们回国后的热恋以及白菊秋离婚后 二人结合的罗曼史。记者问:“你们现在生活得怎样?”姜回答说:“非常非常幸 福!”这篇访问记还配发了他们的一帧照片,姜坐在湖畔的栏杆上,白菊秋依偎在 他的怀里,的确是一个风姿绰约、妖冶迷人的美女。 我是坐在临街一座大厦的台阶上读完这篇文章的。我合上杂志,望着大路上熙 来攘往的人群和车流,一时有些茫然。这座大厦不知为什么门窗紧闭,没有一个人 出入。我在那里坐着,脑子里空空荡荡。黄昏时,我才走下那高高的台阶,把垫在 屁股下的那本杂志遗忘在那里…… 回到了住处,我发现申的白色宝马车停在楼下——我越来越感到,我不应该也 没有资格称他为“青哥”,当然他也不是我的“申爷”,我这里叫他“申”吧一一 我犹豫了一下,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我很累,想躺一会儿,最后还是上楼去了。 申一个人在屋子里,他坐在桌子旁吸烟,见了我,淡淡地说:“我知道你迟早会上 来的。”我一怔,这家伙在楼上监视我吗?他掐灭了烟头,站起来,说:“走吧。” “去哪儿?”好像我和他约定要出门似的,不由诧异地问。“先去吃饭,然后我跟 你有话说。”他用不容违拗的口气说着,走向门边。这时候我才感到肚子饿了,我 跟在他后面下楼去了。 我们在一家很高档的饭店吃了一顿饭,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稍微喝了一点儿酒, 包厢里灯光柔和,壁纸是暖调子,呆着很舒服,我好像是“上流社会”的人似的, 有钱真好!我变得落落大方,自觉言谈举动都很风雅很得体,没错,优雅的环境可 以造就优雅的女人。 “你说,你有话跟我说……”我放下高脚杯,用餐巾抹了一下嘴唇。红酒在透 明的杯里晃漾,在镜子里我发现自己的嘴唇红润,像抹了唇膏。 “不忙。先吃饭吧。”他仍然是淡淡的口气。 我想到在酒吧里的跳舞,黑暗里他狠命地搂我。此刻他像个绅士,不仅矜持, 而且冷淡。那次之后他对我没有任何非礼的举动,当时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没什么,一切都好。” 饭后我们回到车里,我说:“你现在有话跟我说吗?” “不,车里不是很方便。”说着,他发动了汽车。 富丽堂皇的大堂、电梯、长长的铺着浅灰色的柔软地毯的走廊。他打开一扇门, 是一个陈设华丽的套间。他进了里间,我站在外间不动,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进来。”他口气简短,没什么温度。 我进去了,他反锁了门。里面灯光很暗,一张大床,两张藕荷色的绒沙发,墙 上挂着两幅裸体画,不像艺术品,展示着嚣张的色欲。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儿,我说:“你干什么?” “不用紧张,”他说,“不过是让你看样东西。”他让我坐在沙发上,打开了 录放机,荧屏上出现了汪。汪在这间屋子里,一丝不挂,他们在床上像缠绕的蛇, 他们很疯狂,拼命地叫唤,像一对交媾的野兽……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他说。 我站起来,冲向房门,他从背后抓住了我。我和他扭打,但无济于事。他没有 语言,他只是行动,不声不响。这时候他没有办法说服我,他只想得到我。他的力 气很大,终于把我弄到床上去了,我听到汪在荧屏里叫唤…… 我不想说被强暴的体验,这虽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经历过的。搏斗时我是本能 的反抗,后来我有些恐惧,我担心不顺从会带来伤害甚至危及生命,当他完全制服 了我时,我只好屈服了…… 好在他并非是完全陌生的男人,我也不是处女,后来就有些沆瀣一气…… …… 他用脚关闭了录放机。 “你是不是把我也摄下来,好给别的女人看?你这混蛋!” “我不会那么傻,给你留下告发我的罪证。你要去告发我吧?” 我不做声,把脸扭向一边。 “我喜欢你反抗,你使我激动……” 我陡然变成了一只母兽,邪恶的欲火蹿遍了全身。我喊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话, 然后说:“来吧,你这杂种!我喜欢你强暴我,来吧,你把我……” 他怔了一下,然后是疯狂。他的疯狂,我的疯狂,我们的疯狂! ……最后他疲惫地倚在床头上,点了一支烟。他说:“反抗使我激动,使我愤 怒,我非要做成不可,这是我的性格——我喜欢反抗的女人!” 我说:“你是个流氓!” 他笑了:“对,我是个流氓,你告发我去吧。不是有一句话吗:”我是流氓我 怕谁!‘……“ “你周围也算得上美女如云,比如那些女演员……” “她们,”他仰头望着屋顶,吐出一个烟圈儿,轻蔑地说,“一个是浅,一个 是贱。我喜欢有深度的女人。”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比如学历史的,比如你和汪。”他邪恶地笑起来,“我操的是历史!” “你这流氓!”我起身穿衣服。 他掐灭了烟,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沓子钞票,在手里唰唰地翻动着,像玩弄一本 书。“你会去告发我吗?”他说。 我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没理他。 “这是五千块钱,算你的薪水。如果你肯留下来,每月都这么多。当然,你得 出去跑事儿……” “不,我不留下来!”我断然地说。 “好,爽快!”他把钱抛过来,“我们两清了!” 我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对他冷笑道:“太少了吧?”“什么意思?”他有 些意外。 “你操的是历史,你应该加倍付钱!” 他被我的粗鄙和无耻惊呆了,但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跳下地,打开他的小 保险柜,取出同样的一沓子钱,抛给我——“给你,我的历史小妞!” 我接过钱,把它们揣进怀里,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刺眼,天空蓝得透明,大街上汹涌着人流和车流,世界在匆忙地赶路, 没有人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我站在那里有些昏眩,不知该向哪里去。我仿佛听到, 在蓝得幽深的天空深处,传来泠泠的鸽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