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想找那个叫银子的女孩聊天,心里竟暖了一下。 我选好见面的地点,再给她打电话。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地址,就是想她明白要 行走的路线和那家小饭馆的名称。 银子来自于一个很偏远的乡村,她第一次给我描述家乡时那份神情至今还让我 记忆犹新。一张质朴的鸭蛋脸上同样有着质朴的笑意。她说俺家被围在了大山里, 一群群的山。群山你见没,就是跟庄户人头上戴的草帽似的,一圈套着一圈。我当 时被她的比喻说乐了,就这种修辞方法还大学生呢,怎么念上的呀。但是她还是说 清楚了,那些山统称小兴安岭,被套的群山里有大、小乌云山、韩家园子峰和张广 财岭,而她家那个小镇子叫汤旺河林业作业区。 银子已不像上回见我时那么拘谨,包括说话和脸上的面部表情。她穿了件碎花 的小袄,底子是葡萄色的,在她弯下腰身给我倒酒的时候,一对极其饱满的乳房就 露出了上面的一小部分,看得我的眼球有些疼。银子要了白酒,我要了啤酒。她笑 着说喝酒就要喝点烈性的,够劲。我说喝醉了岂不是不好?她说喝醉就由它醉呗, 一醉解千愁,醉了才够味。我没领会她“醉了才够味”这句话的意思,但凭她喝酒 的架势却知晓她心里肯定是有了苦水。 我和银子的相识完全是巧合的,忘了是个什么节日,我们一天一夜地聚在朋友 老歪家,就是吹牛、聊天和喝酒。其实,有时候作家更是苦于难以打发时光,除了 复制和更迭,没什么更好的事来做。就聚堆呗,聚拢一起找乐子。不是有句仍旧活 着的名人说过的话吗,人他妈的是群居动物,凑到一起才乐呵,老一个人独处终究 会死掉的。 老歪是个生意人,我们总是这样称呼他,四十岁减五,这是他的实际年龄,模 样却是不做减法的样子,唯一出众的地方就是有俩不兜底的破钱。所谓的不兜底, 就是说不知道多少。他的生意也很有弹性,可大可小,大的时候曾张罗了上百号人 的一个建筑队,招标引资在城郊盖大楼。小的时候亲自开辆破卡车往下边的乡镇里 面跑,卖石板材。 我们就动辄吃住到老歪的家里,胡乱吃喝、胡乱吸烟、胡乱骂娘。他那个五十 多平米就算是俩屋加一厨房的猪窝吧,唯一能吸引人的地方是有女人也跟着我们一 起光顾。 那天银子就算是其中的一个,也是最放得开最能喝酒的一个。半个晚上我和老 歪下去了两趟,任务你们可想而知就是买啤酒、香烟和下酒菜。最后一趟银子竟跟 在了后面,从小卖店往回走时,她挽了我的胳膊随着我上楼,让我感觉到她的胸脯 许是因为酒精的热力一起一伏地撩拨着我。老歪抱着一大袋子啤酒走在前面,累得 气喘如牛。在三楼转弯处的暗影里,银子突然伸手在我的裆下摸了一把,由于用力 过猛,差一点就让我喊出来。后来挨着喝酒时我小声问她干吗要使那么下流的手段? 她说酒够劲,心里边发热,想了呗。我说想了也不能下手太重,捏坏了你难道赔得 起?我的话也把银子逗乐了,她很坦白地说之所以要跟我们笨手笨脚地下楼,是因 为她发现老歪家的白酒没了,而她又不喝啤酒,才亲自去搞了一瓶玉泉白。 那天我问银子咋那么能喝酒,一下午加半个晚上她独自一人喝了将近两瓶白酒。 而其他两个女孩和我、老歪及另一个男人几乎喝的都是啤酒,玻璃瓶的、易拉罐的, 弄得满地都是。她小声跟我说,随她爹。我说你爹是做啥的。她说是个半拉子木匠。 我对她伸了大拇指,她没懂,拿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问我。我说显而易见,你爹牛气 呗,你想想啊,一个半拉子木匠,又是个酒包,能供出你这样的大学生来,不牛气 怎么的。她笑了,说你们写字跟码砖头块的,说出话来总是指桑骂槐地往里绕人。 后来,下半夜要睡的时候,老歪过来跟我说,让银子陪你吧,价格面议。没等我拿 定主意,银子就附我耳根处说,哥,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从今往后你一个月帮衬 我五千块钱,老妹“囫囵个”就都是你的了,“囫囵个”就是整个的意思,是我们 东北地区的方言。 那一回的结果很简单,我听了她的报价后立马就摇头。我连今天都后悔,头干 吗要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钱说没钱就完了呗,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跟银子 说,下个月起就要去外地讲学了,绝对没有大块的时间。结果到嘴的肥肉被老歪叼 走了,老歪想都没想就采纳了她的意见。老歪后来跟我算了一笔账,他老婆在乡下, 顶多半年回去一趟,为解决性生活问题,他每月得去几趟洗浴中心或澡堂子,除此 之外,让他更加受益的是,银子的出现,使得他的星期天连保姆都省了,何乐而不 为啊。 这一回我约银子聊天,是想问问她最近的生活和学业情况。更主要的是通过那 次在老歪家还有后来的一次见面,我们很谈得来,喝酒聊天扯皮子说话之余,竟然 还揽了笔生意。就是找人帮她的一些同学做论文,收少许的费用。这都是让一些文 学期刊社给逼的,文学作品的稿酬太低了,你说有其他别的来钱的活能不接吗? 我对银子做过很认真的采访,不是手里捧个黑皮笔记本做问话状的那种。而是 两个人坐下来喝酒,拉话,倒苦水的方式。这之前她认我做了她的表哥,原因就一 点,一个姓。 银子的大名叫徐银凤,二十岁或者二十三岁,确切年龄我说不准。估计问什么 都可以,就是不能问人家女孩子的年龄。上面的数字权作猜测,只是为了不能空项。 我便取了她名字中的一个银字,觉得既跟我这篇小说的立意有关联,字面上又挺吉 利。从一个山区林场里走出来的女孩,读大学真是太不容易了,可从原本的质朴、 憨厚变成喝酒、靠男人、傍大款却是生命的一次逆转,拿她的话说,从女孩变成一 个女人,心和身体都疼了那么一下,而那种阵痛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我把银子的故事整理好之后,曾想了个标题,叫灵魂的冒险,也不知道贴切不 贴切。行了,我不再唠叨了,你还是来听她的故事吧。 那是个落雨的黄昏。城市里所有的污浊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包括一些角落。 银子手里捏着块纸壳片,小心翼翼地寻到了城南吉祥里三弄的一座褐色的小楼前。 楼的墙面原本是灰色的,经了雨水之后才变成了深褐色。 透过雾气暗淡的光线,银子看到了钉在墙面上的小铝牌,白底红字,写着l79 三个数字码。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始掏出手机打电话。银子说:喂,找到了,门 关着。是,胡同的左边是有一棵泡桐树。压下电话没多久,灰楼的木门吱呀一声打 开了半扇,里面探出一颗男人的光头来。男人问了银子一句话,男人说是找工作的 吧?银子回了句做家教,男人便放她进去了。后来银子跟我回忆说,好像影片里地 下党接头似的,特有神秘感,挺好玩。我跟她说臭美吧你,还地下党,就是俩特务, 或者是个特务组织。 银子进去之后看到的是个四合院,几幢房子数临街的灰楼高,三层。其他的都 是平砖房或小二层的木阁楼,大多是破败不堪,有的还结满了蜘蛛网。光头男人手 指头间夹了根纸烟,火星忽明忽暗地引着她上了西边的小二楼。光头男人推开一间 房门之后就不见了。那房间里亮着盏六十瓦的灯泡,倒是明亮。光影里迎着她的是 个中年男人,长头发,身材瘦削,眼睛很有神。银子跟我说那是她的第一次,跟男 人的第一次,她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那人的一双眼睛,相当地有神。 她被长发男人拉着手带到了里间屋里,安排她在一张床上坐下。男人跟她说佟 霞都交待给你了?银子说嗯,交代了。长发男人说好,那咱们干活吧。然后他就转 身关了门,再拉了厚棉布的窗帘,接着又摁亮了两盏壁灯。在银子脱光身上所有的 衣服之后,长发男人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支起了一块画板。 在银子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她跟的第一个男人是个画家,像她父亲那样半拉子 木匠似的半拉子画家。一生都没有画出过一幅好作品,在生命垂危之时对人体的素 描做了很大胆的尝试。长发男人靠着身边一瓶白酒和几片镇静药的支撑,换了两回 画纸,留下了一幅油画和一纸素描,最后脱掉衣服在床上搂了她十分钟。两个人什 么都没做,她觉得长发男人是没有力气做了。他们只是静静地说话,男人说他不该 信郭艳的话,害他坐了十年大牢,还画不成画。银子猜想长发男人说的那个郭艳可 能是他老婆或者情妇。 临了,长发男人摸了她的乳房,最后当着她的面撕了油迹尚未干透的画,付了 钱给她,然后让她走。 银子说她出门下楼时,那个鬼魂似的光头男人又出现了,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 的。咧嘴朝她笑了一下后,送她出大门。院子里的光线比刚进来时明亮了很多,她 看清楚有一些杂物,像自行车、木凳、土筐和铁锹。那个光头男人往她手里又塞了 张纸币后,贴她耳根处说了两句话:打车回去。莫乱讲。就关了大门。 银子告诉我,她回去时跟她的同学佟霞翻了脸,怪她没讲清楚画家是个生命垂 危的人。她那么光滑、青春的身体竟然被其抱过了。佟霞也急了眼,说咱挣的是钱, 管它谁抱呢,一千块钱咬手咋的? 我曾经试过和银子睡在一起,可任凭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这一点。那一回我们两 个在河边的大排档上喝足了啤酒,再神勇而兴奋着回到我的出租房里,再脱掉衣服 搂抱到一起,我却逃脱了。银子披着毛毯坐在床上边吸烟边问我为啥,这期间她学 会了吸烟,而且吸烟的姿势很美。我说不为啥,只因为我是你哥呀。银子说,靠, 找借口吧,你不是俺哥,你根本不是。我说这难道是你的心里话? 她说是。后来她吸完了两根烟后,拿脚丫子往床上勾我,我还是没去。她就起 身穿衣服,临关门时冲我说,真他妈的没劲,勾引人家还不上床,比豺狼还豺狼。 徐银凤每周在那所商学院里上四天的课,入学三年几乎没去过几回图书馆。11 门考试有7 门不及格。她跟我说自己想念书,却捧起书本就头疼,都是被酒精和身 体闹的。 在酒后她接着跟我说她的劣迹:自打那次跟了画家后,同学佟霞又给她介绍了 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是外科医生,另外一个就是老歪了。银子说那天在老歪家喝 酒认识你之前,她就跟过两次老歪了。老歪人不错,每次都不少给她钱,还供吃供 喝,还不嫌她是乡下来的女孩。 我问了她几个问题,你跟男人做那件事仅仅是为了钱吗?她点头说多半如此。 我说那你做那件事时有快感吗?银子说她不知道啥叫快感,只是觉得也是一种释放, 由起初的羞涩到慢慢的适应,最后就麻木了,反正最后拿钱走人的时候心里边是快 乐的。我说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像你这样家庭生活清苦的也有很多呀,她们 怎么就没有做这种事呢?银子的回答极其干脆,她们没被逼到份。通过聊天我知道 银子说的所谓的“逼到份”是指她的家事。银子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半拉 子木匠父亲赶马爬犁进山伐木头时毛了车,连人带爬犁都被掀翻摔到了沟底。双腿 被冻截肢,全家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银子真的被逼到份上了,念 书的钱都断了,尽管学校知道了她这种情况,为她免了学费,但家里人的生活也成 了难题。 我问她对佟霞给她介绍活计是如何看待的。银子说她是好心,初衷是想让我找 个男人帮衬自己一下,也权当是早一点把自己嫁掉了。因为女人早早晚晚是要嫁人 的,那干吗不趁早呢,这也是解决困难不是办法的办法呀。 我说你跟老歪现在到什么程度了,你们之间有感情吗? 银子说,有。不是说日久生情吗,还真有道理。俺们俩在一起快一年的时间了, 他都跟俺提出两次要回老家跟婆娘离婚,跟俺过。我说有钱的男人没他妈一个是好 东西。这话也有道理,连有多少钱都不兜底的一个臭贩石板材的家伙都这样容易见 异思迁,想当陈世美,你说还不是这个道理吗。 银子最后说她跟老歪讲好了,快到年底了,得给她点自由的时间了,她咋也得 好好复习复习功课,把几门课程考好,总不能到时候毕不了业找不到工作,再回大 山里去拾松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