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婷婷留学走了。 我重又搬进了靠近道教名观太清宫的顶楼。碎格粉花的窗帘静静地悬垂在西墙 边,毛绒绒的大狗熊玩具懒洋洋地躺在墙角,婷婷和我的结婚照醒目地挂在正面的 墙中央,她的几双拖鞋还规矩地摆在门口,秋日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屋里,一切还 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但女主人很难再回来了。 睹物思人,回首往事,百般滋味千种思绪在我的心中起伏鼓荡。 研究生二年级上学期的课程相对少,我只选了《庄子十三篇》、《西方现当代 哲学》和《自然辩证法》三门。回到家中,看得见婷婷的照片,但听不到婷婷的细 语柔声,心里难免失落。我的性格是喜欢安静,婷婷不在,安静的夜晚,正好可以 专心致志地读读书。 那一时期我很爱读道家的典籍,甚至有些痴迷。我从《易经》、《道德经》开 始研读,一直到《黄帝阴符经》、《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和《黄石公素书》等。有 时,我就胡乱猜想,自己莫非前生是一名道士,在太清宫、青松观、黄大仙庙或随 便一个不出名的庙宇的中殿里,戴方形的青巾,穿宽大的道袍,轻捻一抹白须,正 襟危坐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婷婷习惯在周五的半夜时分给我打越洋电话,美国和国内的时差大致是12小时, 我一般在周六快中午的时候接听。每到周末我就睡得特别晚,写一阵子论文读几十 页书再看一会儿电视,她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常常还在睡梦中。第一次听到婷婷远 隔万水千山来自大洋彼岸的声音,我非常激动。撂下话筒很久我还在想象婷婷的模 样。有时我们也偶尔在互联网上聊天,但我对网络天生的反感,后来就只通电话。 我俩无论在电话里还是在网络上,谈得总是很投脾气。我就奇怪为什么生活在一起 的时候,却总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婷婷受多年物理学的熏陶,逻辑的严谨表现在各个方面,打来的电话、发来的 E-mail,每次侧重介绍美国的一个方面,大学的宽松、文明,教授的平易近人、实 验设备的先进以及环境的整洁,使我对美国的了解愈来愈多。我也简要地告诉婷婷 国内的形势和学校的近况。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十一月还没到,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过一场大雪,气温骤 降。人们都武装上了羽绒服、口罩、棉手套一类的防寒装备。我住顶楼的缺点是夏 天像蒸笼冬天似冷库,最难熬的就是冬月腊月。几片暖气是若有若无时有时无,仅 能保证室内水池子不结冰水管儿冻不裂。 这天没课,太阳光有气无力地射进房间,估计快中午了,我半睡半醒地懒在被 窝里不愿意起床。电话响了,一接是婷婷打来的。我有些纳闷,平时她一般是不打 电话的。她语调低沉地说,美国刚过了万圣节,快过圣诞节了。她已基本适应了那 里的生活,但就是觉得孤独。住异国情调的楼房,吃匹萨、汉堡和意大利面条,看 英文说英文写英文,哪能不觉得孤单寂寞呢?她又说,自打爸爸去世,她在这个世 界上只我一个最近的人了,希望我能去美国。她已经办理了有关的手续,用特快专 递邮出的。 我虽然对美国不怎么感兴趣,但没有拒绝也不好拒绝婷婷。能到美国再陪陪她, 可以增进我们之间曾有过裂痕的情感,同时也是她对我前些年无微不至关照的一种 补偿和报答。 美国领事馆是一个临街的院落,院里种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在一所三层的小白 楼里办公。大门口排起长队,人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赶来申请签 证。俗话说,人往高处走。美国因为强大、先进和富裕,发财机会多多,就吸引世 界各国的人纷纷前去生活或赚钱。我带着婷婷寄来的资料和我填写的表格,满怀期 待地办理签证手续。签证官个子不高,但鼻子很大,蓝眼睛黄头发,看起来怪里怪 气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怎么评价美国的民主,夫妻关系如 何,在国内学什么等等。我一一回答。 两周后结果出来竟是拒签。我嘀咕了一句,狗日的,美国鬼子。 在电话里我把这个不愉快的消息告诉了婷婷。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等下次吧, 总有机会。 签证失败并没有过多地令我烦恼。 同导师商量了几个回合之后,我开始提前撰写硕士论文。我确定的题目是先秦 文化对当代工人阶级的心理影响。春节过后的那些日子,我只在图书馆和家里两头 穿梭,通宵达旦地查找资料赶写论文。我对儒家、道家、兵家几个比较大的中国传 统流派认真进行了分析,认为从民间传说、文学作品、家族遗传、社会取向等几个 途径,我国的传统哲学思想有意、无意地左右着当代工人的思维,既有积极因素也 有消极方面。 我还在论文中采用了弗洛姆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深受导师的赞许。导师姓安, 是个学究式的胖老头。他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我国古代哲学,特别是先秦哲学的研究, 就是在文革期间也不曾中断。他见解独到,著作等身,德高望重。当今的社会,如 他那般潜心钻研学问不谙世事身上没有一息铜臭味的学者已寥若晨星。有什么师傅 就有什么徒弟,我不仅从安教授身上学到了知识和研究学问的态度方法,也学到了 他那种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处世态度。 我不仅提前积满了学校要求的学分,论文也获得了答辩委员会的一致好评,九 个评委都给我打了优秀的成绩。我在2001年3 月份取得了硕士学位。在安教授的大 力推荐下,我来到省城的一家近代史研究所工作。这是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工资 和福利待遇很不错。 报到的那一天,天气特别地棒,风轻日丽,春风和煦,草木青青。我心情很爽, 远望空中飘舞的风筝和飞翔的小鸟,快乐得想飞起来拥抱它们,融入碧蓝的天空。 很快就到了发工资的日子。衣兜里揣着第一个月的工资,自是特别的高兴。下 班后我特意回到了江林大学旧地重游。绕过熟悉的教学楼,看到红墙绿瓦的图书馆, 仿佛婷婷正从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和笑语喧哗的大学生们一起走来。看到灯火通明的 餐厅,我心一酸,真想再到餐厅里常去的那张桌子旁坐一坐。从学校里转了一圈出 来,我来到曼哈顿酒吧。老板还能记起我,微笑着向我示意。我点了一份西餐,要 了一杯啤酒,听着周华健的歌曲《朋友》,格外亲切,就又想起美丽而倔强的婷婷, 想她漂亮的脸蛋、纤细的手指和飘逸的秀发。 我给老家寄去了五百元钱,又和大姐夫通了电话。我大姐去城里卖鸡蛋没在家。 大姐夫说今年春天雨水及时,庄稼长势不错,猪和鸡养得都挺好,就是卖不上价钱。 他还让我联系个医院,说我大姐想来省里查查,为啥总也不怀孩子。他说我妈年纪 大了,眼睛看不清东西,重活也干不了。老娘听说是我的电话,非要和我说两句, 问我还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要孩子。 在婷婷的催促下,距上次办理签证半年后,我第二次忐忑不安地来到领事馆。 我谦卑地站在窗口外边,小心地回答签证官的问询。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善良,更友 好,更善解人意。所以,这一次当我发现里面坐着的签证官是金发碧眼的美国女郎 时,心里很有些底,直觉告诉我过关的可能性很大。尽管有了满意的新工作岗位, 我还是觉得去美国陪读仍然是一个上乘的选择。去美国是很诱惑人的一件事情。再 说,离开婷婷快一年了,我非常想尽快与她团聚。 事实证明,直觉是不可靠的。我又一次被莫名其妙地拒签。我吞吞吐吐地告知 了婷婷这令人失望的消息。她说,不要责怪自己问题回答得太糟糕,美国的拒签率 就是高,只能怪美国鬼子太傲慢了。 暂时断了去国外的念头,我全身心地投入了单位的研究工作。 所里年初接了一个省委的课题:“非经济因素对全省经济发展的作用与影响”。 据说是省委书记亲自出的题目。所长很信任地让我拿第一稿。其实他是想摸摸我的 底,看看新来的硕士毕业生究竟如何。搞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但我仍 然是极认真地对待所长布置的第一项任务。掌握情况加上深思熟虑,我把课题分成 三个部分,一是文化对经济发展的影响;二是摆脱传统观念束缚,树立全新的经济 发展观;三是把握非经济因素的核心……确立科学的干部制度。我在文章中是旁征 博引南北对比中西结合,有数据有分析有建议,送给所长审阅,稍加修改便呈送省 委,反馈来的信息是深得领导赏识。 我很是得意了一阵子,说明我这个江林师大的研究生货真价实,绝不像当今社 会上的有些人虽号称博士、硕士,实际上是冒牌货。但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最后确 定执笔人的时候,我排在所长、副所长、研究室主任、副主任之后,列第五位。更 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在分配三万元的课题经费时,我只分得了区区的两千元。从财 务那儿领来那笔课题费,回到办公室,我右手拿着那笔钱,在左手上摔得啪啪响, 边拍边说,这叫什么研究所,简直比资本家的工厂还黑,比资本家的剥削还残酷还 无耻。 第二天早上,我来办公室正在拖地,所长从门口喊我。我走进所长宽畅明亮的 办公室。他靠在老板椅上从头到脚打量我,然后以一种领导惯有的居高临下的语气 说:“小李,听说你昨天发牢骚了?” 我很吃惊,所长的耳目真多,消息传得是真快。 所长接着以教训的口吻继续:“年轻人,你刚刚踏入社会,还不适应。要知道 服从组织、少说多做、谦虚谨慎是一个大学生——喔,你是研究生——的立身之本。 眼下不是流行一句话嘛,不能改变社会,就改变自己。社会也好,所里也好,你都 要适应。回去吧,小伙子,省里那个课题搞得不错。” 领导的谈话我暂时没工夫理解,我只关心是哪一位好事之徒打了我的小报告。 室主任、副主任没有可能,他们在对面的房间办公。我们办公室还有一个硕士生、 两个本科生外加一个苏大姐。这五个人当时都在,都有汇报的嫌疑。除苏姐外,有 正规学历的其他四位同志都觉得我一来,成为他们晋升副主任的有力竞争对手,挡 了他们往上爬的路。尤其是那个硕士最有可能,长得小鼻子小眼,看着就不地道。 苏姐的可能性最小,她丈夫是省里某厅的厅长,五十岁调来我们单位就图个清闲安 稳,工资又旱涝保收。她和我没有利害冲突。再说自打我来所里上班以后,苏姐对 我是特别关心特别爱护。 近代史研究所和省接待办同在友好宾馆院里的一座四层楼里办公。我们全部集 中在四楼。虽然楼下有时候乱哄哄的,但楼外的环境绝佳,草坪、鲜花、绿树,还 有假山、喷泉、叽叽喳喳鸣叫的小鸟和水中嬉戏的红鲤鱼。外面大环境好使得办公 室内的小环境也不甘示弱。所里每间屋子的窗台、办公桌和其他适合摆放的地方都 摆满了花草,什么海棠、水仙、虎皮剑兰一类,颇有旧时书斋的韵味。 我初来乍到,桌子和旁边的窗台上只散乱地堆着薄薄厚厚的历史书。我家里倒 是有一棵杜鹃和一盆鹤顶红,婷婷在的时候花开烂漫,现在都已枯干破败,拿到办 公室来非让人笑话不可。苏姐是个热心肠。她今天送我一盆文竹,明天给我一棵月 季。一天,她还拿来一个玻璃鱼缸摆在我桌子上,水里几只金鱼上下游弋摇头摆尾, 让我心里暖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桌子上有花有鱼的,生机勃勃,就觉得苏大姐真好。 其实,苏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八月中秋前的一个下午,苏姐约我吃晚饭。我没多想就和她到了一家名为满庭 芳的酒楼。苏姐特意预订了楼上的包房。我们点了三个菜,香煎银雪鱼、肉丝苦瓜 和羊肉炖茄子,两瓶超干啤酒。苏姐一会儿夸我懂事有才,一会儿介绍家里的情况。 我们喝得很尽兴也很开心。 后来又要了两次啤酒,苏姐就有些喝过了。几瓶啤酒进胃,苏姐越发显得风韵 犹存。她捏细了嗓子细声曼语地说:“小李,咱俩交朋友吧。” 我说我非常愿意。 她看我不明白她的真实意思,又说:“就挑明了吧,赵厅长糖尿病就知道玩麻 将,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你的妻子也在外国,孤苦伶仃的别总苦熬了。今晚你就 上我家住吧,老赵去云南了。” 没想到苏姐竟然提出了如此的要求,我毫无准备,推说有事,慌慌忙忙就离开 了包房。 从此以后,苏姐在办公室见了我有时是横眉冷对,处处找茬,有时又是含情脉 脉,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她是变态了,还是更年期表现出的症状。 “学文,你过来一下,”刘主任亲切地在对面喊。 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来所里半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喊我学文而不是喊小 李。肯定又有省委或政府的课题打算让我写头一稿,我猜测着走进主任的办公室。 “把门带上,快坐,学文。”刘主任略带神秘地看着我说。 “你妻子在美国留学吧,多长时间了?”刘主任边给一盆蝴蝶兰浇水边问。 “一年多一点儿。” “‘9 ·11’后通电话了吗?世贸中心撞得太出人意料了,本·拉登这伙人真 是天才,惊世杰作啊。”刘主任又转身去浇榕树盆景。 “前天,妻子给我挂了电话。她在加州大学,美国民众只是有点恐慌,没啥大 的影响。”我简单地回答。 “学文,我找你来有这么件事。所长的女婿也在国外留学,加拿大,去三年了, 但前几天办离婚了。所长看你人挺不错,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想把姑娘嫁给你。” 主任用毛巾擦了擦手,坐到椅子上。 “可我妻子虽然在国外,但没有离婚。我正办陪读呢。”我有些不高兴,又不 敢直截了当地拒绝。想不到主任是在替所长逼婚。 “两口子一方出国,时间长了,没有不离婚的。你好好想想,今后如果打算在 近代史所干下去,想生存想发展想提拔,全看你怎么权衡利弊了。年轻人,当断则 断啊!所长说,如果你不反对,可以先见见面。”刘主任半是询问半是决定地说。 我考虑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终于没有勇气回绝主任。我的身上确实有中国农民 软弱的劣根性。先见见再说,说不准所长的姑娘还不同意呢。我自己安慰着自己。 在研究所隔街相望的满庭芳,所长夫妇和所长女儿共同请刘主任、苏姐和我一 起吃晚饭。菜点得很丰盛,海参鲍鱼龙虾应有尽有,至少一千块钱。 我心里嘀咕,肯定是公款消费,先记账然后办公室来结账。 所长女儿小丽长得不丑,文质彬彬的,但脸色非常难看,很忧郁的样子,像一 株枯萎的玫瑰,忧郁的近乎呆滞。整个晚上小丽没说一句话,总是若有所思,低头 不语。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的饭就吃完了。 在饭店门口和所长他们分手后,苏姐走到我身边,我刚要转身离开。苏姐说: “小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愿意和我处那种朋友,我不怪你,你是小老弟嘛。 但我必须告诉你小丽的情况,你不了解。所长他女婿出国不归,对他们家打击可不 小。那个男的家是农村的,贼困难。他和小丽在大学是同班同学,全都是所长家资 助才念完的大学,出国也用了所长家好几万。哪曾想,一到加拿大,所长女婿就提 出和小丽拜拜。小丽受了刺激,在精神病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这叫什么研究所,所长不是明显地欺负人嘛,姑娘有精神病,却让我娶她,何 况我还没离婚。借着刚才喝的两瓶啤酒,醉眼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灯火辉煌的街 道和鳞次栉比的楼群,为什么总有不公平的事情发生呢,我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 在研究所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同事冷淡我,苏姐挑逗我,室主任挤兑我,所 长刁难我。我真真正正领略到了人事关系的复杂。所里有省外调研的课题,大家都 愿意去,可以借机会旅游旅游,我也有热情,但所长偏不同意我参加,说我家里就 一个人,马上暖气要试水又要买秋菜离不开。所里需要选派一名同志去乡里扶贫, 本来上边是要科级以上的。所长二话没说坚决推荐我,说我不仅有培养前途还熟悉 农村情况有一定经验。 估计有十多天,我天天晚上失眠睡不着。思来想去,与其今后在研究所忍气吞 声,还不如自己辞职再闯出一片新天地。我来了农村人特有的犟劲,毅然决然地向 所长递交了辞职报告。 所长接过我的报告,扫了几眼,未加任何挽留,只冷冷地说了句:“同意。李 学文,你记着我的这句话,你这种性格到哪都得四处碰壁,而且碰得头破血流。” 拽了拽领带,挺了挺胸,我一字一顿地对所长说:“我——愿——意,我愿意 四处碰壁,我愿意碰个头破血流,就是碰个粉身碎骨我也愿意。”说完我来了一个 漂亮的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所长办公室。 我重重地将房门关上。所长气急败坏地在里面说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