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个月后,关东下了场深及尺许的大雪,纷纷扬扬,绵延数日。 腊月二十三早晨,雪后初晴,干冷无比。人迹罕至的双泉庵山道上,走来两个 男人。一老一少,庄户打扮。老者五十上下,面色清癯,稀疏的山羊胡上,挑着晶 亮的霜花。少的二十出头,左手拎着猎叉,右手提着包裹,汗气蒸腾的头上一顶狗 皮帽的两耳鹞鹰翅膀般一起一落地频频扑闪着,展翅欲飞。老者气态安详,不疾不 缓地在庵门前止住步。少的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朝四下里望上几眼。 一只松鼠伏在庵前古树上,神色惊异地打量着两个素昧平生的造访者。 “师爷,你说,十八乔能跟咱回寨过年吗?” 见老者不答,少的无趣地袖起手,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你说怪不,寨主不 呆在寨子里,偏上这双泉庵做啥?” “寨主还不回去,咱莲花派和腊梅派这两合水儿的弟兄,非花达(散)了不可。” 开门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小尼。素手开启山门的时候,年久的门轴发出一声喑 哑的闷响。师爷双手合十,躬身一揖。“小师傅,我们是十八乔的家人。烦请通报 一声,让我们见上一面。”出家人还礼后,将他们带进殿前的庭院,回身说道: “施主止步,了空师妹正在偏殿礼佛。二位稍候,阿弥陀佛。”小尼说完,回身走 进一扇雕花木门,把个偌大的庭院留给了两个世俗中人。 院子里,一时愈发空旷。冷风走过殿脊,斗拱飞甍间回应起阴郁粗犷的鸣响。 响声在头顶上翻卷、鼓噪,像千军万马左冲右突地嘶喊拼杀。当下,便有状如甲片 的物什,接二连三地落到身旁的石阶上,敲出堂前肃杀而空冷的静谧。 两人等得久了,老者便袖起手,入定般闭目假寐。少的忽而搓搓耳朵,忽而跺 跺脚,焦躁急切之情溢于言表。突然,他灵机一动,纵身跃上台阶,把耳朵偏斜着 贴在窗棂上。老者愠怒地启开一只眼,见少的此举虽显孟浪唐突,倒也暗合自己心 念,便合上眼皮,依旧假寐如初。风的间歇中,殿内依稀经声呢喃,诵颂不断: “……舍粒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老者再次睁眼的时候,少的已满脸迷惑地回到面前了。听他没头没脑的话语, 师爷倒疑起,他何以把话说得如此肯定。 “师爷,听见了,——是寨主的声音!” “她在说啥?” “她说什么‘色不是空,空不是色’……别的,没听清。”老者把手扶在树上, 目光怅惘地望着远方。少的循着他的眼神看去,看到一堵年深月久的庵墙,斑驳颓 败朱漆脱落,几缕枯草附在墙顶上,孤寂地随风摇曳。稍远些,是一条杳无人迹的 河谷,沉寂寥落开阔疏旷,有条封结的小河横在一望无际的大野深处,用它模糊的 河道,书写着造化的久远与洪荒。再远的,是连绵的山岭,层层叠叠挤压堆积,界 线模糊难识难辨,在一种恒久的缄默中演绎着天地的无垠和缈远。少的那边看得入 神,老者这边已经回过身,无言地从少的背上摘下包裹,双手颤抖着,抖出一顶硕 大的斗篷。老者犹疑片刻后,把斗篷连同那声吁叹一起,挂在了身旁的树干上。 风中立时扬起一面偌大的旗,血红血红的,在灰暗破败的古庵中,明艳得爽爽 有声。 “寨主不会随我们回去了。” 师爷看了眼斗篷,回身朝山门走去。 “师爷,接不回寨主,弟兄们咋办?” 少的拾起包裹皮,忙不迭向老人追去。 师爷被问得身子一震,木然僵立在那里,许久,才把一声应答头也不回地抛掷 过来。这一掷,准确无误,正中少的摊开的两手中间。顿时,一股比天气更冷的感 觉,袭遍了少的全身。 “咋办……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