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了避免是非,我尽量不跟小赵接触,院子也不扫了,把余下的时间和精力, 都用在了柴娃身上——我觉得生活里因为一个柴娃有了滋味。我们一老一小常在海 滩上疯玩,一个把另一个用沙子埋起来,学着大海龟和小海龟,在沙地上爬来爬去。 我让柴娃“骑颈颈”,这样能看到更远的景物,还用车子驮着他兜风,看那些脚步 不能达及的风景。混凝土生产场地也离得不远,我们停下来呆看,只见高耸的出料 塔成组排列在一起,就像挽着臂膀的巨人,足有十多层楼房高,跟它们一比,下面 等待装料的水泥搅拌车就很像是玩具了。柴娃很骄傲,指给我说,那就是我爸爸的 单位。我爸爸过去是农民,如今是工人阶级了。我们一起爬山,一起下海,抠到了 更多的“将军帽”,我就不再自我消化,而是蹲到小市上去卖,再暗地贴上几个钱, 才交给柴娃说,这一回卖出了好价钱。勤工俭学好啊,勤工俭学的路子越走越宽了。 有一天我正在市场一角蹲着,忽听一声高喊,城管来了!城管抓走鬼呢!一看 别人跑,我也跟着跑,虽说老了几岁,速度也算不慢,可是城管总干这个,练就了 飞毛腿,而且罚款和收益相挂钩,动力来源是无穷的,很快就撵上了。 城管觉得面孔陌生,就问,你是老走鬼还是新走鬼? 我思忖了一下,就对号入座说,按我的年龄,应该是老走鬼了。 城管说,老走鬼得狠罚,掏二百吧。 我慌了,说啥叫走鬼呀?我活得好好的,咋就变成鬼啦? 城管听出我是北方人,就笑了,说走鬼是本地话,就是那些随处摆摊来去不定 又偷税漏税的人。 我就反抗了。我说,我是很老的新走鬼,为的是一个上不起学的穷孩子,你们 有啥可感冒的?拢共就这么点破玩意,差点儿就让你们撵出屎来,你们还好意思罚? 再说,你们把跳蚤市场叫做乱摆摊,把活着的小商小贩叫走鬼,不但对发展经济不 利,还涉嫌语言歧视。我可是高血压外加心脏病,逼急了,我扑通倒下去,正好没 儿子,就得麻烦你们给收尸了。 我说的是普通话,又是桃花水母嘴,占据了语言的优势,再加上倚老卖老,城 管就没办法了,且战且退地说,你还不能算走鬼。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接着卖你的 吧。 柴娃的学校要开运动会,家长不能参加,我就自告奋勇,顶替家长去当啦啦队。 老师同学都问,是你爸爸是你爷爷?柴娃说都不是,在爸爸和爷爷之间,是我伯伯。 我抻着脖子瞪着眼睛,掺杂在观众中间大喊大叫的,样子就像个老小孩。柴娃跑得 快,拿了好几个第一第二,可到了计算项目,就有些露怯,跑到终点,又没算对, 委屈得直掉眼泪。我问了,才知道因为家境不好,耽误了学习,晚上又没有电灯照 明,本来挺聪明的孩子,竟输在了条件上。我惋叹再三,就说,孩子,你住到我家 去吧,我一个人住,寂寞得不行,就算跟我做个伴儿。尽管我上的是野鸡大学,辅 导你还是不成问题。 这可是改天换地的大好事,柴娃的父母当然很高兴,又觉得打扰过甚,有得寸 进尺的意味,迟疑了好一段,才终于同意了。我就像捡到了稀世珍宝,乐得嘴都合 不拢了,事先跟韩三晃通光说,我这边可有了下一代,你得收敛点儿,再弄出狗起 秧子猫叫春的声音污染,我可要报警了。韩三晃笑着答应,又说,弄不懂你这个人。 祖坟还哭不过来呢,去哭乱尸岗子,傻×老头,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生活有了新内容,对柴娃十分尽心。柴娃睡了,我就坐在床头久久端详,眼 前幻化出小时候的儿子,心里稀罕得不行。平时一个人吃饭总是穷对付,有了柴娃, 就把饭菜弄得十分精到,柴娃放了学,进门就开饭。看到小赵还在楼下洒扫,又觉 得不是滋味,就向下招手喊,上来一块儿吃嘛,你是柴娃的妈,也不差你一个。小 赵当然不肯,羞着脸躲到一边,去吃自己的烤饼咸菜。 韩三晃光着膀子探看一眼,就嘿嘿讪笑。 韩三晃说,老愚公啊,你高嗓大气的,做广告哪?这下可好,整个小区都知道 了。 我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我心底无私天地宽,怕个 鸡巴!你叫我愚公我也认,积小善为大善,我正是用愚公精神献爱心。 韩三晃说,你心底无私,不能要求别人心底无私。我刚给你搭咕好两个相当的, 可人家都有要求,不能在家里放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我赶忙解释说,这都是暂时的,人家很快就住楼了。你领过来,我跟她们面谈 嘛。 韩三晃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没卵子找茄子拎着。 我就急了,说韩三晃,你糟践我行,不能糟践孩子。你再敢跟我说这种屁话, 我跟你拼老命! 韩三晃就软下来,嘻嘻哈哈地说,老余,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要是不懂好赖, 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乱事了,好马桶坏马桶,你自己找吧。 我拗劲上来,就说,不管就不管。我就不信,就算我是土坷垃王老五,毕竟是 退休干部,自带饭票来办公,怎么也不能像你似的,随地大小便! 转眼到了荔枝上市季节。附近有的是荔枝园,价格极便宜,十块钱能买四斤, 都是现摘现卖的新鲜货。很多外来的女人不知深浅,以为荔枝吃多了,很有可能变 成杨贵妃,就甩开腮帮子大啖。岂不知一颗荔枝三把火,火大伤身,直走下三路, 坐不住板凳,穿不得内裤,隐私就变成了隐痛。有好几天,韩三晃坐在罗锅桥下, 假装看水里的游鱼,实则在偷窥女人们的裙下风光。我很睥睨,说那么大岁数了, 白条鸡随叫随到,咋还扯这个。韩三晃痞笑说,吃肉是吃肉,喝汤是喝汤,味道是 不一样的。再说,我是文明参观,既没扒女厕所,又没掀她们的裙子。我又好气又 好笑,说幸亏你卖马桶,要是卖牙具,那就学非所用,专业不对口了。 那天是周六,柴娃不上课,回自家去了。我又到海边钓鱼,忽听背后有人叫余 工或愚公,声音似曾相识,扭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就像看到鲸鱼从海里游到岸 上来了——伊珊瑾身穿皱皱巴巴的连衣裙,摇曳着站在那儿,宛如秋风里一朵欲败 未败的残荷,花容十分惨淡,眼角还噙着泪水,像是刚从大牢里逃出来。我扔下鱼 竿,就过去跟她握手。 我说,做梦也没梦到你头上。是不是怕我光棍难熬,支前慰问来了? 伊珊瑾说,美的你吧,傻叉老头样儿。 我说,咋像秧鸡似的,遭人强暴啦? 伊珊瑾说,也差不了多少。 伊珊瑾伸展一下白藕似的胳膊,做出寂寞嫦娥舒广袖的样子。就在这时,一阵 调皮的小旋风吹过,把她的裙页掀翻,里面竟然也是精赤条条,虽说是电光石火的 一瞬,也把我电得够戗。我赶忙蒙起眼睛说,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伊珊瑾 用手压住裙子咯咯笑,说看见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明星走光露点,都是寻常事,有 的还故意这么干呢。不等我再问,就把来由和盘托出了。原来她被一个熟人骗了, 一头扎进了传销窝点,扔进去好几万不说,还被没收了手机,死看死守,就是不让 出门。她不得不动用急智,假装也得了荔枝病,要出去买药。传销骨干不相信一个 没穿裤头的女人能逃跑或能跑远,就放她出来了。她也不敢报警,被一网收进去, 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我想笑还不能笑,不笑还憋得慌,就似笑非笑地说,你非得愣装女强人,满世 界自己闯荡,又有什么必要?其实你大有捷径可走,你自带吸钞机呢,什么都不用 干,两腿一劈,钱就哗哗地吸进来了! 伊珊瑾就骂我狗嘴吐不出象牙,还用沙子扬我。闹了一阵,就转了眼泪说,她 已经身无分文,差不多就是裸逃,知道我住在附近,就投奔过来了。我一向古道热 肠,扶危济困,哪能看着不管?何况是多年的老同志,一个战壕的战友,又是他乡 遇故知。我嘿嘿坏笑,说别的问题都能解决,就是裤头解决不了,反正光着更省事! 伊珊瑾笑不能禁,操起鱼竿抽我,哪知道尼龙鱼线打了一个危险的回闪,就把鱼钩 准确无误地勾在了我的大腿里子上。我疼得咝咝哈哈,伊珊瑾过来探察,我又坚决 不让。不想那鱼线十分的坚韧,牙都咬不断,我身上又没带刀具,只好由伊珊瑾牵 着,拉巴着腿磨蹭回来。小区里的人看了哈哈大笑,说这下老愚公又有戏了。老愚 公被一朵牵牛花给牵牛了。老愚公没钓到鱼,反倒让一条半老不老的美人鱼给钓到 了。我生怕别人误会,就立马变成智叟说,这是我前妻,找我给儿子要学费,怕我 逃跑,就拴着回来了。 我伤的是敏感部位,没去卫生所是怕砢碜。伊珊瑾干过护士,干这个只是举手 之劳,问题就在双方当事人内部解决了。当时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下身脱到最为精 当的程度,劈开腿躺在床上,任人宰割地交给伊珊瑾处置。伊珊瑾经验丰富,并不 忙着摘钩,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她得土法上马,先把兴奋点转移了。她装做无意 实则有意地抚弄着我那个物件,说你算是彻底退休啦?我身上麻酥酥的如同过电, 脸热辣辣地烧着,气息也变得急促了,说不是正经的退休,是内退,你知道的。伊 珊瑾咯咯笑,说你觉得还能有用?我说,那要看有没有人用。实际上,还是大有可 为的。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口齿含混,因为下面的物件不合时宜地膨胀起来,让 我感到非常丢人。这正是伊珊瑾追求的效果,她责打了那物件一下,我几乎没感到 疼痛,只听噗嗤一笑,一把带着血丝的鱼钩已经拿在她手上了。 我伤得不重,就像被牛虻叮了一口,找一块创可贴粘上,就抖擞了精神去张罗 饭菜。都是很方便的熟食,还有一瓶红酒,当然,也买回一套新牙具和两条女人的 蕾丝裤头。伊珊瑾十分感激,洗了淋浴,就款款地坐到了餐桌上。我们话通句顺, 又有很多共同话题,喝着唠着,就开始骂局长。伊珊瑾告诉我,局长到底也没得善 终,被一刀切了下去,领导不了别人,只好折腾老婆孩子。最可笑的是,每天在家 里吃饭,桌子上也要摆名签,说没有名签不习惯,即便是早餐吃稀粥咸菜,也吃一 口撂一下筷子……我都要乐抽了,说活鸡巴该。他当官有失落感,我不当官没有失 落感。王侯将相今何在?还是普通老百姓长远。 伊珊瑾慢慢恢复了体力,又加上酒精的作用,眼睛像可控灯那样渐渐变亮,朝 我涮了几下,我就融化了。伊珊瑾嫌屋里太热,索性把脏裙子脱了,只剩一件乳罩, 两个雪白的半球一颤一颤的,我被晃得天旋地转,很快就晕菜了。 伊珊瑾咯咯笑,警告我说,老余,咱们是老同志,我这样做是不见外,你可别 转歪点子。 我说,哪能呢,我这辈子身上都是缺点,就剩下一条优点,作风绝对正派,人 称柳上惠,比柳下惠还厉害。 伊珊瑾说,你这人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太善良,善良就是软弱的代名词,你不吃 亏才怪! 我说,我也不是总软,该硬的时候也很硬,主要是咱俩还没往深了探讨过,磨 合一段,你就知道了。 伊珊瑾啼啼笑,说自从当年受了局长的迫害,我落下了后遗症,硌厌所有的男 人,独居这么多年,一直守身如玉,从来不胡扯六拉的。 我根本不相信,她也不是那种人。反过来说,就是她想要贞节,男人们也不能 让她贞节,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道理是明摆着的。可我又不能戳穿,就做出十分认 同的样子说,大好资源不开发,那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开发商。 伊珊瑾又笑,说我是看你本分可靠热心肠,才来投奔你。你要是乘人之危,我 可喊保安啦! 我心虚得厉害,镜子里的脸都涨成了缸釉色,下面也蠢蠢欲动,可我还是努力 装出岿然不动的样子,嘿嘿赔笑说,哪能呢,我好歹也是老干部,革命多年,这点 考验还能经受住。 实际上这种恭谨的距离只维持了几小时,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人在他乡,早 有铺垫,又是孤男寡女,到了夜里,我睡不着,伊珊瑾也睡不着,两个人在各自的 屋里翻烧饼,心里都是一样的乱七八糟。事情的催化剂正是那只壁虎,它在伊珊瑾 头上不远的地方出现了,凫着澹澹的月光窸窣爬过,那影子恐怖而诡异,无疑是足 够吓人的。伊珊瑾发出一声劈裂的尖叫,一个蛙跳蹦下床来,直接就钻进了我的被 窝里。我一边安慰一边解释,接下来的事就不可避免了。毕竟荒疏已久,两个人的 操作毫无章法。草率收兵之后,伊珊瑾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说,老余,你怎么能这 样?原以为你本分老实,哪曾想竟然是个大流氓。这一回,我可真成了狗日的。我 有些傻眼,一面掣着自己的嘴巴子,一面无比羞愧地检讨说,都是我不对,不自量 力,越权消费,一个大头科员,竟然享受起处级待遇来了。伊珊瑾又啼啼笑了,用 软拳狠擂我的胸脯,说你毁了我多年的贞节。要是让人知道,我就没法做人了。 这一夜我们俩基本没睡,就像饿昏了头的饥民坐上了满汉全席,撵都撵不下去 了。世风如此,这档子事已由耻莫大焉,变成了随机发生的休闲娱乐活动,有的睡 完了各走各的,互相都不认得老大贵姓,何况我们早有老底。在百忙的倥偬之中, 我们没忘记商讨日后的关系走向。伊珊瑾对我没有恶感,绝境之中,实在没有别的 出路,只好顺路跑车,走一步是一步,同意一边打伙过着,一边跟传销团伙周旋, 幻想着还能把搭进去的本钱要出来。我们俩还完善了剧本细节,编造了比较可信的 台词,准备把假戏真做下去,反正又没人认识我们。第二天早晨,我就敲开了韩三 晃的房门,笑容可掬地介绍说,这就是我前妻,你嫂子,离婚离后悔了。我也觉着, 还是使用固定的原配的马桶比较合适。韩三晃的眼睛都直了,说老余你可真有艳福, 这么靓的嫂子,年轻的时候,还不得电倒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