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被称做为黑格比的十五级台风,打着漩儿从电视上走下来,致使这片被称 为黄金镶翡翠的地方,遭受了空前的洗劫。强大的破坏力仿佛是横扫一切的魔掌, 把汽车扔进海里,把渔船掀到岸上,所有自然和人工的秩序,顷刻之间就被颠覆了。 那真是极其恐怖的地狱情景,狂风呼号,天地混沌,雨都横着走,马路上车辆稀少, 不但没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韩三晃洁具销售点的招牌,连三晃都没用上,晃了 两下,就像风筝一样飞上天去,一个大大的美人头扭曲变形着向下俯瞰,下面的人 看着,就如同狰狞的女巫了。 在得知台风的消息之后,我就对小赵说,你们家的小棚子肯定撑不住,干脆, 都住到我家来吧。小赵不肯,说柴娃还是住在同学家,他爸呆在单位,她在小区随 便找个地方藏身就行了。我觉得很不过意,说那不就是流离失所吗?小赵低下头一 声不响。我看看身边的伊珊瑾,伊珊瑾却不看我,扭过头去看天上的流云,我就不 好再说什么了。伊珊瑾还是头一次经历台风,就像一只觳觫的麻雀,怀着苟且偷安 的滋味,直往我的怀里拱。我安抚她说,用不着杞人忧天,大楼倒不了;就是楼真 倒了,我也能舍身保护你。伊珊瑾用了学术探讨的口吻说,老余,你为啥要保护我? 我说,舍我救你,是因为你比我年轻,比我好看。伊珊瑾就钻了空子,说不年轻不 好看的,你就不救么?我觉出了话里的疏漏,又弥补说,无论是谁,只要在我身边, 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们正在凭窗观看一部真实上演的灾难片,就见一个人出现在小区的院子里, 被肆虐的台风刮得摇摇摆摆,脚步踉跄。有一棵大王椰眼看要被刮倒,那人扶着支 撑的斜木,在跟那树较劲,仔细看了,原来正是小赵。这绝对是不自量力的冒险之 举,一旦那树倒下,小赵就惨了。我急了,想打开窗子喊她撒手,可窗子是打不开 的,再说喊也没用,我光着脚就往楼下跑,伊珊瑾拉也拉不住,就带了哭腔喊,老 余,你不要命啦!我根本就没听到,何况我就是这种人,就是听到了也不可能回头。 我和小赵相距不过二三十米,可外面风太大,我跌倒爬起好几次,赶到跟前,那棵 大王椰已经倒下了,幸亏树冠那端被韩三晃的别克轿车垫住,减缓了向下的力量, 否则小赵就被砸扁了。 我连拖带背,又有伊珊瑾帮忙,费了牛劲,才算把小赵弄到自己家里。盖了被 子,灌了姜汤,伊珊瑾依照医典规范好一顿急救,小赵终于有了活气,一睁开眼睛 就呜呜地哭了,原来她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大小便都失禁了。我慌了手脚,想到 小赵是为小区才负伤的,就给物业打电话。片刻之后,物业主任领着保安来了,在 屋里走了几个禹步,就笑了,说老余啊,什么事故,理赔也讲究个保护现场。你把 她弄到自己屋里,破坏了现场,这算怎么回事?真相谁能说得清楚?我就火了,说 你啥意思?是不是想打赖不给工伤?外面刮着台风,我再保护现场,人还有救吗? 物业主任说,你别跟我发火,我也不想有这种事发生。明明通知不上班,都在自己 家里躲台风,她一个临时工却非要逞能,你让我怎么办?实在不行,台风过后你帮 她起诉吧。 我觉得这事跟韩三晃也有关系,等他晚上回来,就叫到了小赵的床边,说小赵 可是为了保护你的轿车才出事的。那么能干的女人,伤成这样,弄不好就终身瘫痪 了。还没等韩三晃调查案情,小赵就说话了。她说,赖不着韩总,我不是为了保护 轿车,我只是为了那棵树;那棵树是由我管的。她居然这么回答,连我都很吃惊, 站在一边无话可说,只有咝咝地吸着凉气。 韩三晃晃着硕大的脑壳吁叹说,我的话损点儿,你们可别生气。别说你不是为 了保护我的轿车,就是那么回事,也跟我没关系。第一,我没委托你,是你自作自 受;第二,我的车该上的险种都上了,苍蝇落在漆面上尥个蹶子,都有人给赔偿, 根本用不着谁保护。小赵跟老余都是一路人,一个愚公,一个愚婆,瓷实大劲儿, 那就是傻×了。 我恼了,上去就是一脚,说狗日的韩三晃,这么高尚的事,这么高尚的人,让 你一说,一钱都不值了。你马上滚回自己的屋里去,从今往后,我跟你掰交了! 韩三晃窘着脸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从兜里摸出一沓票子扔下说,老余, 你是好人,我跟你不能比。我也知道你手头没钱了,这点钱,先拿去给小赵治病吧。 因为台风的原因,120 不能出车,等到第二天风势稍减,才把小赵拉到医院去, 诊断的结果是腰椎严重损伤,需要住院观察治疗。柴娃的家已经被荡为平地,他还 能暂住同学家,他爸爸就不好办了,只好借口在医院陪护,权且解决一下栖身之处。 我考虑到柴娃爸一个人连轴转太劳累,就让伊珊瑾过去替换一下,她是女人,又当 过护士,干这个轻车熟路,对口对位。伊珊瑾说,我算是咋回事?不认不识的,我 没那么高的风格。再说,你把别人的老娘们儿救到自己家来,还垫付了住院费,已 经很够意思了,还要怎么样?陷得太深,就不好拔腿了。我说,啥叫陷得太深?事 情不是让我赶上了嘛。伊珊瑾说,我咋就赶不上呢?我叹息说,你这人表面漂亮, 瓤子却不那么漂亮,为别人想得少,为自己想得多。假如事情颠倒过来,你又能怎 么样?伊珊瑾黯然着,半晌才说,等着瞧吧,你这个一根筋的老愚公,总想把好果 子留给别人,最后自己肯定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我就自己去了。柴娃爸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说我出去办点事,马上 就回来。可左等右等,还是不回来,把那种既简单又麻烦的活计扔给我了。小赵要 解手,我过来伺候,可小赵不干。我就别过脸站出去老远,说没事,余大哥是正人 君子,从来不占别人便宜。解放军当年打锦州,头上结的都是红彤彤的苹果,跷跷 脚就能够到,可解放军一个都不动,毛主席还在著作里表扬过呢。护士们都笑,说 你这个老同志真有意思,都这个年代了,还能活学活用呢!我端着黄澄澄的一池潋 滟倒掉,又委屈地嘟囔说,妈那×的,这叫什么事呢?老婆坐月子我都没这么伺候 过。 一等再等,一天两夜过去,也不见柴娃爸的人影,就像从人间蒸发了。护士来 到病房催交住院押金,我这才恍然大悟,柴娃爸交不上,一方面躲债,一方面要钱 去了。我站在那儿直骂娘,又不知道是在骂谁。伊珊瑾一个人顶房子,又气又急, 就借了韩三晃的手机跟我通话,说你长住沙家浜啦?别忘了你老婆是咋让别的男人 领跑的,你再不回来,韩三晃就过来了。我嘿嘿笑,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眼下 别的事我全都顾不得了,反正我不能把一个重伤号丢下不管。伊珊瑾叹息说,你总 是一条道跑到黑。走着瞧吧,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我看,你是破裤子缠腿了。 柴娃的学校停课了,一是校舍遭受了台风损毁,需要加以修缮;再就是鳄鱼岛 的围堰被台风撕开一个口子,又加上海水随风上岸,把水位抬高了,鳄鱼们胜利大 逃亡,不知道躲藏在哪个角落,对过往行人特别是孩子构成了随时而潜在的威胁, 有关方面正在组织人员追缉。我让柴娃先替我料理他妈,就骑上自行车,找到混凝 土生产工地去了。离着好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乱糟糟的,显然是在讨要工 钱。有一个人爬上了出料塔,看样子已有多时,身上的浆气仿佛被太阳晒干,脑袋 蔫萎地耷拉着,只要一松手,肯定就没命了。我心里一紧,生怕是柴娃爸干傻事, 凑到跟前一看,不是他又是谁! 我紧张得要命,前列腺似乎也出了问题,一不留神,竟把尿头撒到裤子里一截。 便将两手拢做喇叭,把我的桃花水母嘴咧到极致,朝上面大喊,小柴你坚持住!你 千万不能撒手!你老婆还在医院里住着,就等着你拿住院费呢,你一撒手,我可就 遭罪了! 过来两个虎贲,使了一个铁砂掌,就把我推倒了。说你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看热闹不怕乱子大,大家都往下劝,你反过来往上劝,出了人命,你能负起责任! 我义愤填膺了,爬起来就问谁是老板。 一个秃顶的小个子眄视一下,说你是他什么人,跟着乱起哄? 我说,我是他亲哥。狗日的黑心资本家,光知道捞钱,不知道发工资,还让不 让劳苦大众活啦? 老板说,你说话注意点儿。谁是资本家?我是私营企业家,还得加上红色两个 字。都啥时代了,还劳苦大众,你是不是还想来阶级斗争那一套?现在是世界性金 融危机,资金链断裂,我也没办法。 我看不远处停着一辆簇新的奔驰轿车,就说,你把轿车卖了,把别墅卖了,咋 也得给工人钱哪! 老板说,别墅我还得住,奔驰我还得坐,你眼气也没用。眼下欠薪的多了,就 这鸡巴素质,动不动就走极端,吓唬谁呀!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没话可说,就一俗到底地破口大骂,我操你妈! 这一下场面就热闹了。两个虎贲斟酌了我的年龄和抗击打能力,也不真打,只 是来回推搡,对于我来说,这就等于变相蹂躏了。我发起疯来,一边哭着,一边找 家什,正好地上有一根木棍,就摸起来,鼓起老迈的余勇,抡圆了呀呀怪叫着往上 冲。旁边的民警当然不能不管,用了一个锁喉,立刻把我制服了。我被塞进警车, 还在大吵大闹,一时刹不住暴力倾向,结果被铐在派出所的铁栅上,先是不给水喝, 给了水又不让撒尿,我就惨了。幸好韩三晃闻讯赶到,用好烟好话打点了关系,才 把我捞出来。 被砸瘪的别克轿车盖子已经修好,不细看一点儿痕迹都没有。韩三晃默默地开 着,走了好半天才说,小柴跳下来了。我好像没听懂,偏着脸看他。韩三晃又说, 也许不是跳下来的,他看你被塞进警车,一着急就掉下来了。我半天没反应。轿车 经过柴娃家住的那片芭蕉林,我说要撒尿,下了车,就跪到了那一小片被台风夷为 平地的废墟上,撕肝裂肺地恸哭起来,我自己听着,那声音就像一头受伤的老牛在 孤苦地哞叫。 柴娃爸的工资一次性补齐了,不过一万多块,交过了住院费,也没剩下几个。 殡葬费是用工单位出的,老板表示,尽管不是因工死亡,还因为妨碍社会治安破坏 生产触犯了法律,可他还是以慈爱之心对待。我对柴娃母子隐瞒了实情,说小柴为 单位的事情,出远门了。看看医院不能久住,又一时没地方安置,就把母子二人接 到家里来。 这本来是权宜之计,可也是极大的冒险性之举,小区的人都站在楼下嗡嗡,说 老愚公请神容易送神难,小赵很可能从此瘫痪在床,三天五日还行,要是一年半载, 要是十年八年,那就等于砸在手里,永无出头之日了。最难受的人当然是伊珊瑾, 她的脸色惨淡而僵白,就像白天的月亮。在她看来,我没征求她的意见,这已经不 像话,而且我还指望她为小赵洗澡按摩接屎接尿,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 伊珊瑾说,你太过分了。过犹不及,你懂不懂?这一回你可拣了洋捞,不但有 了老婆,有了儿子,连妈都有了。 我想恼又不敢,就哄着说,你咋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我总不能把他们母子 扔到芭蕉林去吧。先安置到咱这儿,回头再找政府和慈善机构…… 伊珊瑾说,你这明明是撵我走呢。三国四方的日子,我没法过。 我说,咱们天天讲献爱心,现在积德行善的事就摆在咱面前,想找都找不到, 想躲也躲不开。再说你还会按摩,感动了老天,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伊珊瑾笑了,用了一个排比三段式,说我不能跟你上天堂,也不能陪你下地狱 ;你自己可以做好事,不能绑架我做好事;我没有义务做按摩,愿意按摩你自己按 摩去。最后把细嫩的手向我摊开说,老余,给我掏路费吧,咱俩的缘分,到此为止 了。 我当然不想放她走,她一走,痛失我爱,而且关系就尴尬了。我再三说明,是 因为家里有她,我才把小赵母子接回来的;既然已经接到了家里,怎么好再往外送? 可家里已是一片乱局,小赵的子像万国旗似的张挂了满屋,尿臊的气味四处氤氲, 又分明不是童子尿,伊珊瑾从下面钻了两次,就忍无可忍了。她把属于她的东西简 单划拉一下,装了包就走。我也知道,她不情愿陪着我干傻事,事已至此,再留她 已经不人道。怕路上遇到鳄鱼,就手持一根棒子护送。走着走着,我哭了。 我说,我舍不得你,可我也明白,你不属于我。我能让你跟我同享福,可不能 让你跟我同遭罪,我尊重你的选择。 伊珊瑾也哭了。她说,老余,你是个大好人。我也想跟你把日子过下去,可天 意如此,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其实我也掂量过,也许是我配不上你。 我说,一个人,都是生成的骨头长就的肉,我这个老愚公,恐怕这辈子改不了, 下辈子也改不了。我不合适你,回到老家,尽快找个相当的,把自己嫁出去吧,再 老上几岁,再耐秋的花也开败了。 伊珊瑾一路沉默着,再没吭声。到了汽车站,班车已经发动,引擎轰鸣着,就 像一匹蹴踏地面等待奔腾的骏马。伊珊瑾上了车,突然又跑下来,捧住我四棱八鼓 的脑袋,对着我的桃花水母嘴,当着众人狠狠亲了一口,猛一回头,已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