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天,洋院长又随雪罗夫妇去了李荃康诊所。他看着李荃康给雪罗夫人下针, 便又同他攀谈起来。洋院长说道:“李先生,我们已经做了朋友了,你可不可以将 点穴的事试给我看看?”李荃康道:“这是不好试验的,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点 的人,凭空如何试验?”洋院长道:“就在我身上点不行吗?”李荃康道:“我和 你是朋友,怎么好用你的身体做试验呢?”洋院长说:“这算不了什么,我为研究 这点穴的学问,就是牺牲了生命也是心甘情愿的,请你不用顾虑。” 洋院长正说着话,从楼上走下一个人来。洋院长抬眼望去,见是一个潇洒的青 年人,一身毕挺的西服,头戴宽边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如果不是嘴唇上的口 红和微微隆起的胸部,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家。那女孩一路从楼梯口风风火火地 走过来,口里说道:“阿爸,我去孙亦菲家玩了。”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 副雪白的手套戴在手上。李荃康一边给雪罗夫人下针,一边关照说:“路上小心, 遇事不要轻易出手。”“知道了。”那女孩答应一声,蹬着一双皮靴“咚咚咚”地 出了门。 李荃康看着那女孩子的背影,收回目光说道:“让诸位见笑了,这是我女儿李 雯,天生的男儿性情,整天风风火火的。刚才不是谈点穴吗?练这针法是要会道法 和拳术的。我女儿跟我学了几下子,一次在码头上和几个地痞较量开了,点了他们 的穴道。嘿,这丫头只会点不会收,后来是我去替她把事情了结,要不,事情就闹 大了,所以,她每次出去,我都要关照她,遇事不要轻易出手。年轻人,有两下子, 就喜欢打抱不平。”雪罗丈夫说道:“李先生,看不出,你既懂医术又懂武术,文 武双全哪!”李荃康笑道:“不好意思,见笑见笑了。” 这时,洋院长又把话题谈到点穴上来,缠着李荃康要点穴。李荃康没有办法, 说道:“我可以试验一次给你看,不过,你得找个律师来写张凭据给我,据上写明 白,被点之后或伤或病,或因病而死,完全是本人自愿,不与点穴的人相干,并且 有律师具名保证。这么做,实在是因为我学了这功夫后,从未点过别人,也从未被 别人点过,手下说不得轻重,以防万一。你能这么做,我便试给你看。”洋院长大 笑道:“李先生过虑了,我再三请求你试验,难道还会为难你吗?请你尽管放心好 了。”李荃康道:“不是这样说法,实在是我受师傅的传授,一次也不曾试用过。 你是我的异国朋友,下手时不幸将你点死,在你本人出于自愿,然而你的亲戚朋友 未必知道你是为研究学问而情愿牺牲的。那时如果有人出来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难 辩吗?你不依我这办法,我断不能试验给你看。”听李荃康这样解释,洋院长爽快 地答应道:“好,我一方面请律师,一方面去准备后事,为研究学术而牺牲是值得 的。我已经六十八岁了,已接近老死的日子,还有什么顾虑呢?”李荃康道:“院 长阁下,我真佩服你这种求学的精神!这么大年纪,不顾性命去研究学术,真是了 不得!” 这时,罗雪夫人已经诊治结束,李荃康关照:“明天再来一次就可以了。”雪 罗夫妇听了自然高兴,洋院长心中也高兴,因为李荃康答应给他试验点穴道了。他 回去后便忙着找律师,办相关的手续,李荃康也打电话约请律师。 第四天,随雪罗夫妇来李荃康诊所的除了洋院长,还有一个德国人,他是洋院 长找的律师。李荃康见洋院长带来了律师,便立即打电话给预约的律师,请他立即 来诊所,然后便给雪罗下针治疗。待李荃康把男女候诊室的病人诊治结束,那约请 的律师也来了。李荃康便把律师请到洋院长跟前,说道:“院长阁下,昨天所说, 是你我两人,这两位不在旁边,今天我得重说一遍。我中国点穴的方法,在知道的 人实行起来是极容易的,难的是不容易学得其方法。而且因点穴得的病比任何大病 都痛苦,害病的时间最短也得一个礼拜,才能恢复原状。你年纪这么大了,万一受 不了这病的痛苦,或发生意外危险,我是不能担保的。”洋院长道:“李先生,我 已抱定牺牲的决心,遗嘱都已让律师写好了,我们开始办手续吧。” 李荃康道:“那好。”当下将证书写好,四人都签了名。洋院长将证书双手递 给李荃康,说道:“李先生,凭据在此,请你放心试验吧!”李荃康接过那证书, 用手在洋院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举起大拇指笑道:“院长阁下年老有毅力,令人 钦佩。”洋院长见李荃康夸他,高兴得哈哈大笑。李荃康将证书小心折叠好,揣入 怀中,没事人一样,又去给雪罗夫人起针,起了针,又和洋院长闲谈起来,并不提 点穴的事。洋院长忍不住问道:“李先生,今天不能试验么?”李荃康答道:“能 试验啊。”洋院长道:“能试验,那就点吧,要不要脱衣服?”李荃康说道:“院 长阁下,我已经点过了。”洋院长惊讶地瞪大眼睛说道:“点过了?什么时候点的? 我怎么不知道?”李荃康答道:“就是我称赞你有毅力的时候点的。”洋院长一想, 点头说道:“不错,你伸手接证书的时候,曾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当时觉得脚筋 有点发麻,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当时我认为这是正常的现象,不疑心是你点穴。” 李荃康说:“本来嘛,被点之后,身上会觉得很痛苦的,因为你在我家,我特地给 你留下回去的时间。此时我不留你多坐了,过一个礼拜我们再见吧。” 李荃康说完,便给雪罗夫人起了最后一根针,关照说:“已经全好了,明天不 用来了。”洋院长心中疑惑:“那样拍一巴掌就是点了穴了?”心中疑惑着,没有 说出来,便同雪罗夫人离开了诊所。走在路上。雪罗说道:“李先生的门诊费,一 次二元二角,四次八元八角。这么重的病只花这么点钱就治好了,又不受痛苦。怪 不得一般病人都到李先生那里去。若是住院动手术,至少也得花五百元,还不能保 证没有生命危险。”一席话说得洋院长满脸通红,半天回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 他点头叹道:“我在上海开了二十多年的医院,从来没有一天病人像这样拥挤的。 唉,堂堂一个德国医院的号召力还不及李荃康一个人的诊所,可见他针法的神奇了。” 说到这里,他萌生了想跟李荃康学针法的愿望。 洋院长回到医院以后,全不把点穴的事放在心上,换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 可是,他渐渐觉得头昏眼花,背上一阵阵发麻,好像伤寒怕冷的那种感觉。勉强坚 持不到一刻钟,实在坚持不住了,便叫助手配了些药服下,蒙头在床上躺下来,心 想睡一觉必然症状消失。谁知服下药以后,全身战栗不止,好像发了严重的疟疾一 样,全身不能自主。这样,坚持到第三天,自己感觉实在无法忍受,便派车把李荃 康接来,把经过情形诉说一遍,请李荃康替他诊治。李荃康给他切了一会儿脉,又 看了他的舌苔,问了一些情况,说道:“你这三日的痛苦,确实是因点穴而发生的。 你若不用西药治疗,痛苦不会这样厉害。点穴发生的病有可治的,有不可治的,你 这种是不可治的。不过到第七日,症状必然消失。在七日之内,任何人无法治疗, 你安心睡到第七天,我们再见。”洋院长见李荃康说得诚恳,也不再恳求。李荃康 告辞而去。 到了第七天,洋院长顿觉全身轻松,一点痛苦也没有了。他怀着满腔钦佩之情, 来到李荃康诊所,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李先生,点穴的症状完全消失了,我今天 是竭诚地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为我是外国人就不肯指教,我们是老朋友了。” 李荃康笑道:“院长阁下,你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上让你拜师?”洋院长道 :“老朋友,你这话真是太客气了,我不仅要学点穴,还要学针法。我是十二分的 诚意,绝无一丝一毫虚伪。”李荃康道:“院长阁下,点穴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 了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当年学这方法,整整练了一年,直到现在,是你要试验才使 用一次,往后决不再有使用的机会。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向来最注重实用,你说, 这种极难学又极无用的东西,有学习的价值吗?” 洋院长点头道:“对的,点穴的方法并非救人的学问,不学也罢。但这针法, 我非拜你为师不可。”李荃康道:“院长阁下,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 好,你是德国有名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孚众望,加之你这么大年纪了,倒来拜 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声望,连你们德国在医学界的地位都受影响,这如何使得?” 洋院长道:“对于学术,没有年龄的分别,孔夫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临死尚须闻道,研究学术,是不受年龄限制的。至于我德国医学,在世界医学界固 然占重要地位,但现在正是研究时期,而不是已经成熟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 四千年前,就是成熟时期也在两千多年前,这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无法可比 的。”李荃康道:“话虽是这样说,但学这针法事实上仍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不教, 而是你不能学。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减退。学针法必须强记全身七百多个穴道, 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人是绝不能学的。另外,学针法所必读的书,如《灵枢素问》、 《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医学中是极难学的。中国的文人读 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学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更无法读懂。还有下针 时的技术,非少年手指骨节灵活的人是不能练习的。在练习这技术之前,要练习内 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便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臂运到指尖,再由指尖 运到针尖。院长阁下,你且计算一下,读懂中国医学,练内功拳术,记全身穴道, 练习下针技术要多长时间?岂是你六十八岁的人能够学得的?” 李荃康的一席话,直说得洋院长像掉进冰窟里一样,浑身凉透,竟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低了头半晌,说道:“李先生,看来我是真的学不成了,我想打电话给柏 林皇家医院,让他们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请你依法传授, 你想要享受什么权利,请直接说出来,我也申告皇家医院,让他们承认。”李荃康 答道:“院长阁下,我不能为权利去教授别人,这针法,我老师教授我的时候,他 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到一点权利,而且牺牲了他自己的种种利益和四年光阴。他老 人家在遇到我之前,曾有许多人送丰厚的权利和待遇,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他 圆寂的时候,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不敢违背老师的遗教,为谋取个 人的某种权利而去教授别人。” 洋院长见李荃康说得如此慎重真挚,也不好再强求。闲聊一会,告辞而去。虽 然拜师学艺未成,友情还在。每当工作之余,也常来李荃康诊所聊天,切磋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