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朋友们从报上知道李荃康病了,都来看望。姨太太和李雯出面婉言挡 驾,说李先生病重不能见客,挡回了一批批客人。她们正感到轻松,只听见几声喇 叭响,门口停下一辆小轿车。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四个人,他们便是洋院长、雪 罗夫妇和黛利丝。只见黛利丝和雪罗夫人各手捧一束鲜花,洋院长和雪罗丈夫各拎 着一只礼盒。他们来到诊所门前,黛利丝对姨太太说道:“太太,我叫黛利丝。” 又指了一下雪罗,“这位是雪罗夫人。李先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听说他病了,我 们特来看望。”姨太太说道:“黛利丝小姐,雪罗夫人,抱歉得很,李先生病重, 不能见客。你们的心意,我一定转达。” 这时,洋院长走上前说道:“太太,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我们 是来看望李先生的,让我们见他一下好吗?”姨太太注视着洋院长,说道:“如果 没有猜错。您是院长阁下,感谢您来看望我家先生,但是,遗憾得很,我家先生今 天实在不能见客,您的心意我一定转达。” 洋院长说道:“太太,那么请您把礼物收下,我们改日再来看望,好吗?”姨 太太点点头说道:“不好意思,愧收了。”于是。她接过鲜花,礼物。洋院长无可 奈何地摊开两手,耸耸肩,同众人上车走了。 李荃康独自一人,躺在烟榻上吸烟,听着外面一阵一阵的说话声,就这样躺了 一整天。吃过晚饭,他问李雯道:“孙亦菲家还住原来地方吗?”李雯答道:“还 住原来地方。”李荃康便关照说:“你今天晚上去她家一趟,叫她家里的人明天夜 里不要睡觉,听着点动静。”听了父亲的吩咐,李雯便换了衣服出去了。 李雯出去以后,李荃康叫姨太太取出一套平时不常穿的青色西装,又选了一条 紫色领带。姨太太知道他是要去看朋友,连忙招呼备车。李荃康止住道:“用不着 备车,离此地不远。”说着话,已穿好衣服,便出去了。 李荃康走后,姨太太发现他忘了换皮靴子,也没有戴帽子,便笑道:“哪里有 这样穿衣服的?身上穿西装,脚上穿布鞋,头上连帽子也不戴,成了什么样子?” 便唤车夫拿了皮靴和帽子赶去送给他。车夫得了姨太太的吩咐,拿着靴子和帽子追 出门外,朝两边张望,已不见李荃康的人影,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的,胡乱追了 一阵,也没有追上,只好回来。 再说李荃康,他穿着一双玄青素缎的薄底朝鞋,走路甚是轻快。他来到上海县 衙附近,只见街道昏暗,很少有行人经过。他来到一个墙角暗处,纵身上房,向四 处望去,看清了进出路道,便向北走去,他知道那监狱在县衙北边不远处。他在房 顶上行走,身轻如燕,快步如飞,竟没有一点声音。他来到监狱房顶上仔细看,只 见几个牢房里,男男女女关了不少人。他猜想那不是关政治犯的所在。又仔细寻找, 终于发现在西北角有一间牢房,灯光比别处明亮。他便来到近处屋顶上细看,只见 牢房里关着一人。那人项上戴枷,脚上有镣,脸向外倚墙坐着。他认得,那便是高 行健了。高行健婚后,曾偕同孙亦菲来找李雯,那时是怎样一个英俊青年啊!可如 今,已是蓬头垢面,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来不及多想,悄步来到那间牢房顶上,动 手抽动瓦片,做救人的准备工作。 这时已是二更天气,更鼓敲过以后,狱卒听见牢房上有瓦片破裂的声音,开始 以为是猫儿走过,也不甚在意。后来,听得那响声很怪,不像是猫儿踩瓦的声音, 便拿起百步灯向房顶上照,照了一会,发现好像有几片瓦有些乱了,便以为是猫儿 抓耗子弄乱的,便随它去了。 夜里十点多钟,李荃康回到家,样子非常疲惫。他脱下衣服,懒懒地躺到烟塌 上,招呼姨太太为他烧烟。他闭着眼吸了好长时间才过足了瘾。姨太太见他这样, 笑着问道:“从来不曾见你发过这么大的烟瘾呢!你这朋友既然没有大烟,你何不 早点儿回来?你平时都是穿便衣出门的,今天穿上西装,不戴帽子,也不换靴子。 我叫车夫拿了帽子和靴子追了好一阵没有追上。”李荃康道:“哎呀,我真老糊涂 了!一时高兴,穿上西装就走了,哪里还想起换靴子。”说着话,便打起了呼噜。 李荃康这—觉,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起床后,他把李雯叫起来,说道 :“我今晚出去有事,你和我同去,时间要长一点。你要是怕瞌睡,就先去睡一会 儿,到时候我去叫你。”李雯答应着去了! 到了夜间十点多钟,李荃康拿着一套西服和一顶鸭舌帽走到李雯床前,叫道: “雯儿,起来吧!”李雯听得叫唤,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李荃康把西服和鸭舌帽放 在床上,说道:“把这行头换上,我们吃点东西就走。”李雯换上衣服,走到镜前, 镜子里出现一个潇洒英俊的小伙子。她心中有数,便走下楼,只见桌上已摆好了饭 菜。李荃康招呼道:“快来吃饭吧。”说着,打开酒瓶盖,倒了一杯白兰地,慢慢 喝起来,喝了两杯酒,吃了两碗饭。李雯不喝酒,早已吃过在旁边等着。李荃康吃 过饭,看了看手表说道:“是时候了,把我出诊皮箱提着。”说完,便向大门口走 去。车夫已将车停在大门外,李荃康说道:“今天我自己开车,用不着你去。”这 时,姨太太拿着李荃康的靴帽跑出来喊道:“你昨天穿西装忘记了皮靴帽子,今天 又忘记了,快换上。”李荃康道:“不换了,朋友等着我呢。”又对李雯说道, “快上车!”李雯拎着皮包钻进车子,李荃康坐到驾驶位置上,关上车门,“呜” 地一声开走了,车后留下一股白烟。 街上路灯很少,车前两道灯光照着路面。李雯向窗外望去,什么也看不清楚。 拐弯抹角地开了好长时间,到一个地方停下来,李荃康说道:“我办事去了,你就 坐在车上等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离开车子。有人问,就说我给病人诊病, 你是我的学生。”李雯答应了。李荃康便开了车门下车,向前走去,竟没有一点脚 步声。 李雯坐在车子里,熄了车灯向外看去。借着远处昏暗的街灯的光亮,看得出是 西门附近,大概是上海县衙门不远的地方。她在车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两脚都坐麻 了。越等夜越深,越觉得四周静得怕人,那感觉竟像在旷野中一样。偶尔有人走过, 在百步以外便能听到脚步声。她等着等着,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蒙?中,忽然 听得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起来。听那声音,这人是穿着皮靴走路,一步一 步地走得很从容。她知道不是爸爸,是过路的人,便懒得探头去望。然而那人走近 汽车,竟然停下来,用两个指头在车顶上“嘣嘣”地敲了两下。李雯睁眼望去,见 是一个外国巡捕。那巡捕操着不纯的中国话问道:“车子停在这里干什么?”李雯 压低喉咙,发着粗声答道:“我们是医生,老师到人家诊病去了,叫我在这里看车 子。”那外国巡捕听了,点点头,又一步一步地走去了。李雯坐在车子里,听那皮 靴声越响越远,终于没有一点声音了,过了一会儿,一阵睡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李荃康下了车子,便飞身向上海县衙门奔去,在昨天的墙角暗处飞身上房,来 到关闭高行健的牢房顶上。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钟,狱卒打熬不住,发出沉沉鼾声, 高行健也已困倦,迷迷糊糊的了。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挽住我的胳膊,闭 上眼睛。”他睁眼一看,见是一个穿西服的人蹲在面前,自己颈上的枷和脚上的镣 已被解开,摆在—边。他来不及多想,便挽住那人的胳膊,闭上眼,只觉得身体忽 的腾空而起,像是驾着云,耳边有呼呼风声。眨眼工夫,好像脚下有东西托住。只 听说道:“睁开眼,我们快走。”他睁开眼一看,已是站在马路上了。四周无人, 远处有一盏昏暗的街灯,前面不远处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他们便向汽车走去。 这时,李雯坐在车子里正在酣睡。她突然觉得车身一动,车子已被启动。睁眼 一看,爸爸已坐在驾驶位置上,把车子开得飞快。旁边坐着一个人,从背后看去, 头发蓬乱。这不是高行健吗?李雯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汽车在昏暗的街灯下,不 知道拐了几个弯,转了几条马路,在一个弄堂口停下。看弄堂口的标志,李雯知道, 这弄堂里便是高行健的家了。李荃康低声对李雯说道:“快把高先生扶回家去,记 住,高先生要连夜离开上海,离开时要化装。”李雯点点头,便扶高行健下车,向 弄堂里走去。在黑暗中弯弯拐拐,到了高行健的家门口。一家人正在听着动静,见 高行健回来,欢喜不尽。孙亦菲更是悲喜交集。李雯把父亲的话交代清楚,便告辞 回到车上。李荃康启动车子,飞一般地回去了。车上。李荃康对女儿叮嘱再三: “雯儿,今夜的事情,永远不可向人提起,切记切记!”李雯连连点头,停了一会, 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李荃康问:“雯儿,笑什么?”李雯说:“阿爸,原来人 家送给你一个名号,叫‘神针李’;现在我再给你加一个名号,叫‘侠胆李’。” 李荃康说:“切记,不可乱说。” 第三天,上海报上便登出上海县监狱要犯越狱逃跑的消息,上海县公安局在全 城进行大搜捕,警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警笛发出一阵阵凄厉的怪叫。然而这时,高 行健乘坐的去日本的客轮,正在海面上行驶。 第四天,李荃康的诊所已正常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