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温少云心急如焚,他为玛丽亚担忧。既然周天娇无意中说在起士林不曾见到她, 难道玛丽亚突然失踪了? 他雇辆胶皮车,催促拉车的奔跑着拉他来到起士林西餐厅,塞进车夫手心俩铜 子,便不顾一切地奔上二楼。果然在玛丽亚平时等候客人的餐桌旁,没有见到她的 人影。温少云左盼右顾,冷不丁发现上次和他发生冲突的侍应生恭立暗影里,用一 种嘲弄的眼神瞟他。 温少云走过去,问他:“向你打听一下,坐那边的白俄小姐怎么不见了?”侍 应生不酸不淡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们做下人的有规矩,不许向客人泄露陪酒 女的秘密。” “轰”地一下子,血直往头顶涌。搁平时,温少云早就跟面前的“下人”发火 了。但现在不行,绝不能发作,他需要知道玛丽亚的确切去向。于是,他掏出块大 洋,偷偷塞给侍应生:“拜托啦。” 钱一到手,侍应生立即变了一副面孔,谄媚而殷勤:“先生,您是打听伯爵夫 人吗?”伯爵夫人?玛丽亚小姐原来是伯爵夫人,要不她浑身上下处处透着一股尊 贵。 侍应生继续说:“伯爵夫人已经不在我们这儿陪酒了,她去了蓝扇子公寓。” 蓝扇子公寓,那种龌龊的地方。玛丽亚在那里表演脱衣舞?温少云简直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心像被刀剜。 为什么?温少云话未出口,已被狡黠的侍应生猜度到。他回答说:“夫人是被 伯爵老爷卖到蓝扇子公寓的。伯爵夫人并不乐意去,伯爵老爷领两三个人来,把她 连打带拖弄走的。” “伯爵老爷,那个摆地摊的醉鬼将军?”温少云感觉天旋地转,站不稳了。 “是的。伯爵老爷哪还有心思摆地摊。他天天喝酒,像个醉猫,搂着酒瓶子满 大街‘嘟里嘟噜’唱歌,唱完歌又喝,好像对酒比对他夫人更亲。” 温少云不忍心听下去,似乎受苦难的是他自己。他又塞给多嘴的侍应生一块大 洋,堵住他的滔滔不绝,然后脚步踉跄地冲出起士林餐厅。 天完全黑下来,暗红色阴云越沉越低,空气中飘散着风雨欲来的腥味儿。马路 阒无一人,他等着胶皮车,等了半个时辰,光见拉座的一晃而过,空车却不见一辆, 索性不等了,温少云悬挂的心弦每时每刻都会崩断,他甩开大步,径直向蓝扇子公 寓奔去。 巧合的是,温少云在蓝扇子公寓门口邂逅了鲍熙昆。他正从一辆轿车下来。鲍 熙昆好像忘掉那天在鲁诺餐厅和老同学翻脸的事,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碰见温少 云便扑过来亲热拥抱,凑近他耳畔说:“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娶到洋公主啦。对 对,就是那位尼古拉二世的侄女。你说,我多有福气。” 温少云半信半疑,“真的?” “是真是假,待会儿你见着她就明白。”得意忘形的鲍熙昆竟然没问温少爷干 吗来蓝扇子公寓,他拉起温少云的手,一起朝里边走。 照例的开场脱衣舞刚刚结束,灯光乍亮,一丝不挂的舞女们鞠躬谢幕,观众纷 纷起立鼓掌。鲍熙昆惊叫起来:“你快瞧,温少爷,领舞的那位就是。”温少云顺 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站一排舞女前边的白俄少女二十岁模样,棕色头发,娃 娃脸,身材丰腴,根本不像公主,倒像公主的侍女。 温少云如释重负,暗含讥讽地说:“多时把她娶到家?这么高贵漂亮的公主, 可别让你那帮情敌抢了先。” “把心放肚子里,我已经交了赎金,签了合约,煮熟的鸭子飞不走。”他嘴叼 根烟卷,朝半空吐出一串烟圈,“不瞒老兄,我哪敢把她娶进家,我那老爷子还不 把我生吞活剥了。在南市买间房子,算是外宅吧。赶明儿我就接她走。” 鲍熙昆的话提醒了温少云,原来赎出这里的女人,还需要签合约才领人。合约 怎么签,人怎么领,他急于了解这些,以便将来领走玛丽亚小姐。没容他开口问, 那位侍女模样的俄国公主款款走来,一屁股坐到鲍熙昆的大腿上。鲍熙昆忙着做介 绍:“这位,大名鼎鼎的温少爷;她,尼古拉公主殿下。”温少云欠身冲尼古拉公 主殿下客气地点头,那女人回赠温少云一个飞吻。 鲍熙昆大为赞赏:“瞧人家公主,多热情,多大方。温少爷,我办喜事那天, 你得来捧场。” “那是当然。”温少云爽快地应承着,脸赶紧扭向一边,他二人卿卿我我的样 子,很让他尴尬。 灯光猝然暗淡下来,说明第二场脱衣舞即将开始。坐在鲍熙昆膝头的公主殿下 飘然而去,留下温少云他俩终于有了密谈的机会。 当温少云追问他如何从蓝扇子公寓这种地方赎人时,鲍熙昆顿时来了精神。他 如数家珍地道出了蓝扇子公寓的内幕——蓝扇子公寓名义上是会员俱乐部,实际上 是高级色情场所。沦落至此的白俄女人,大多出身贵族名门,逃亡到天津卫之后, 靠带出来的那些钱依然过着奢靡懒散的生活。钱总有花尽的时候,一旦穷得身无分 文,他们又不肯卖苦力。男的上街摆摊,女的堕入风尘,成了烟花女。 并非所有白俄女人都肯出卖皮肉,有的光卖艺,譬如脱衣舞女郎和陪酒女郎就 属于这一类。尽管如此,她们身陷地狱,毫无自由可言。因为蓝扇子公寓背后由一 个黑帮团伙控制着,黑帮头子也是个白俄,叫恰利耶夫,外号“大力士”。他掌握 着这些女人的生杀大权,在色情场所混生活的女人们都跟他签署了卖身契,有人想 赎谁,钱是一方面,还要看恰利耶夫高兴不高兴。倘若他瞧你不顺眼,就是凑足再 多的大洋,也甭打算领走人。鲍熙昆事先了解过细情,当他认定领跳脱衣舞的女人 是俄国公主时,先在玉华台饭庄摆下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恰利耶夫尝尝中国菜。 恰利耶夫生性好酒,也属于酒鬼一类,被鲍熙昆的“茅台”灌得晕晕忽忽,当即签 下合约,鲍熙昆才如愿以偿。 温少云一一记下赎人的程序,对于恰利耶夫没怎么往心里去,事后证明这是他 犯的一个致命错误。 第二场脱衣舞表演落幕的时候,已将近子夜时分。观众的情绪反而亢奋起来, 粪池里的蛆一样骚动,一个个的眼珠子冒着贼光,紧盯住圆舞台的上场口。鲍熙昆 俯身跟温少云咬耳朵:“今晚‘蓝扇子'最后最勾魂的节目就要开场啦。洋妞们轮 番上场亮相,由客人挑,谁被挑上,就跟客人走。”温少云不解地问:“去哪儿?” 鲍熙昆瞥他一眼说:“还能去哪儿?上楼开洋荤嘛。” 话音未落,所有灯光集中照向舞台。一个白俄少女走上来,可能长得丑一些, 肥胖一些,无人理会。她灰溜溜地退下去。又一个高挑个儿的登台,很快被人要了, 然后一个又一个…… 丑恶的交易进行过程里,温少云的心弦一直紧绷。他担心玛丽亚小姐会出现其 间。真是怕什么有什么,玛丽亚最末一个登场,雪亮灯光照射下,她显得格外美丽, 光彩照人,俏脸上隐含一丝忧郁,更加招人爱怜。鲍熙昆直勾勾瞧着台上的玛丽亚, 嘴里喃喃道:“他妈的,这娘们儿我以前没见过,比我娶的那位更像公主。”台下, 几个客人同时抢着要玛丽亚,险些造成不小的混乱…… 温少云的心在撕裂,在淌血。他几乎忘记跟鲍熙昆打声招呼,疾步走出令他伤 心欲绝的蓝扇子公寓。 外面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