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冈把车开得慢慢悠悠,说是让我们看窗外的景色。“你看他多体贴你。”马 丽向我挤挤眼。我说:“不是也包括你嘛。”“我可没这福气,还是等合同到期了 回家跟男朋友结婚,好好过日子。” 冬日的太阳绽放着柔和的笑脸,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今天是春节的第二天 也就是大年初二,山冈说赶上是中国的传统佳节,正好还是周日休息,领我们几个 去高山公园。一路上,我们都默默地望着车窗外,望着一栋栋“火柴盒”从眼前滑 过,中间不时夹着一片田地,里面稀稀拉拉栽培的大白菜、大葱、白萝卜之类的应 季菜。没有一寸土地被浪费,即使巴掌大的一块也要种上花和草。我发现这里的房 子一个挨一个,没有城乡之分,市与市之间的区分只看道路上的牌子,就像我们家 所在的城市里东区和西区的划分一样。让我感慨的是日本的交通工具很发达,汽车 上都装有小型电脑和电视,装有电子交通图和路标,即使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只 要按着交通图和路标的指引就可到达。所以这里没有警察指挥交通,遇上下大雪交 通阻塞,很多志愿者走上街头举着小黄旗指挥。 汽车开进高山公园的停车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树树红豆,叶儿绿得青翠, 豆儿红得耀眼,红与绿,多么鲜明的对比。红豆树的下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涓涓 河水仿佛提醒人们春天在向我们招手。往前走,只见平缓的山坡被一层单薄的枯草 覆盖,木椅上成对的伴侣在叙说悄悄话,三两个主妇推着童车在散步,老年人坐在 免费休息室里聊天,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坐在枯草上看书。 我们很少说话,默默地向前走,观赏眼前旖旎的风景。山冈总是有意无意地注 视着我。 我们爬到半山腰停下来,在树底下歇息。这些梧桐树枝繁叶茂,仿佛是天然的 屏障。阳光被梧桐树肥大的叶子切碎,斑驳地洒在潮湿的枯草地上,树上不知名的 鸟“咕咕”“吱吱”地叫着,“扑棱扑棱”飞来飞去,打破了山林的静谧。空气里 弥漫着松树和梧桐树混合的清香,使人坐在这里感到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山冈告诉我们再往前不远的拐弯处是青年之家,可以看到有人习练剑道。 青年之家是一栋二层楼房,建立在半山腰上,在门口能看见里面有图书室、会 议室、剑道馆和餐厅,但是没有人习练剑道,山冈解释说是周日的缘故。门前的小 小的游乐园里,马丽和琳琳在不远处打秋千。铺了厚厚细沙的小操场上,几棵茂盛 的松柏中间有几个木椅,山冈陪我坐在木椅上。我看了一眼山冈,眺望着山下灰压 压的房子。 我和山冈独处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扫一眼他 的眼镜。山冈小声说:“松本道歉的事,我佩服你。你们写给社长的公开信,我也 看过。我们对中国人刮目相看。”山冈用日语掺着汉语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笑着点点头。 “日本好吗?” 我又点点头。 “中国好吗?” 我不容置疑地回答:“好!” “有富士山吗?” “没有,可是有泰山,还有黄山,峨眉山……”我一连气说了十多个名胜。山 冈的脸红了一下,用日语说:“我常来这里,一直梦想着和我喜欢的人来,今天终 于来了,我很高兴。” 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是的,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目光深情而热诚。我在心里 说:“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心里一点也不反感这个戴着 眼镜、已经五十多岁的日本工程师。 “阴天了,回去。”幸好,他打住了话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睛在镜片后 面熠熠生辉。 走到小桥上,山冈用日语说:“你们有一句古诗,”他又用中文吟道,“伤心 桥下清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又指着红豆树说,“此物最相思。” 我们忍住笑,马丽说:“山冈君是中国通呀。” “我的中文老师教给我的。”山冈说着看看我。 我无言以对,呆呆地望着这些红艳欲滴的红豆。 汽车刚刚驰离高山,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一家拉面馆, 我们仨邀请山冈一起吃拉面。 我们还是第一次进拉面馆。小小的面馆只有四张小方桌,与中国的小吃店大同 小异。五百元一份套餐,有一大碗拉面,四小块炸鸡块,三片淹白萝卜,一碗米饭 和一小碟泡菜,很实惠。琳琳对马丽悄悄说:“吃得真饱,头一回。” 山冈很高兴,说:“第一次有这么多女孩子请我吃饭,受宠若惊。”又意味深 长地说,“以后,我请你们去‘吉野屋’吃牛肉盖饭。” “吉野屋是什么地方”我问。 “著名的一家连锁店,专营盖饭。”山冈认真地解释道。 雪,没有完全融化,被汽车碾在道路的两侧。戴黄帽的志愿者及时出现在马路 上,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是那么渺小,他们挥动着的小黄旗又是那么炫目,成为一 道别致的风景。 周日不加班,我会在吃过饭后倚着走廊的扶手看对面的中古车行,看一个穿着 蓝工作服和水靴留着黄色长发的男孩儿洗车。他的动作很麻利,一会用刷子刷,一 会用喷水枪冲,他几点来打工,几点下班?我听说,日本人的生活不是那么富裕, 也没有积蓄,有的家庭赶上丈夫就职的公司破产了,夫妻俩都打零工,还有房贷, 家里的高中生都供不起,孩子只好辍学打工养活自己。 我还听山冈说日本的学校非常重视体育,重视学生的独立能力和创造能力。日 本这样一个小岛国,养活了一亿多人口,还有成千上万的外国人和“黑”人,地震、 台风、洪水时刻威胁着生灵,经济何以发达?我在商场里看到的香蕉是台湾产的, 天津栗子装在真空袋里摆了一排,橘子箱上“青岛”二字让我备感亲切和自豪。 正思考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楼下有人叫我:“阿兰君!阿兰君!”怎么,是 山冈。他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叫我,他一直叫我李兰君。 “对不起,”山冈用日语说,“帮我一次可以吗?我的母亲快死了,她最不放 心的就是我还没结婚。”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眼镜,我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如何是好。 “我向母亲撒了谎说我有女朋友,是个中国女孩子,很好的中国女孩。我母亲 要我领回家给她看一看。可是,可是,我,没有中国女孩可以领回家呀!”山冈的 语气很悲伤,眼里噙着泪。 山冈看我沉默无语,焦急地问:“你可不可以假冒一回我的女朋友,去我家让 我母亲看一眼,就一眼,好吗?” 日本人很少向他人借东西,更是不求人的。我想了想,答应了。走到他的车门, “我忘了告诉她们一声。”我返回去喊,“子玫,子玫。” 子玫闻声出来,我说:“这是我们的工程师,我和他去办点事,挺急的。” 山冈住在一栋小小的二楼,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有些阴暗,让人有一种窒息 的感觉。 油炉子烧得正旺,进门感到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山冈的母亲油尽灯枯般躺在 榻榻米上,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让人看一眼都替她难过半天。 山冈跪在他母亲面前轻轻呼唤,告诉他的母亲他女朋友来了。他母亲睁开浑浊 而干涩的眼睛。我马上过去学着山冈的样子跪在山冈的旁边,尽管我心里很不自在。 他的母亲看见我,咧嘴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的父亲拄着拐进来了,低声对我说:“谢谢你,孩子。” 在路上,山冈说他的父亲七十八岁了,年轻时去过中国的沈阳,在沈阳住了有 半年多。他的父亲现在还喜欢吃中国菜,吃大蒜。我按他父亲的年龄推算,他的父 亲是日本侵略军投降的前夕在中国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鬼子。 “我小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他在中国的事情,讲中国的土地很多,山多树也 多,沈阳故宫很大,沈阳更大,比大阪还大。还有上海和杭州,都是非常美丽的地 方。中国有古老的文化,是一个文明古国。小时候我就很向往中国,向往中国古老 文明的文化。可是我没有去过中国,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 这一路,都是山冈在说,我心不在焉地听,心里翻江倒海的很不是滋味。马丽 听到车门响,出来站在走廊等着我,笑嘻嘻地:“美媳妇见丑公婆了?” 一股无名火涌上我的心头,我瞪着她大吼:“胡说什么呢?你去见丑公婆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发火过。 马丽伸伸舌头,转身躲回房里。 我站在走廊生气。 好几天,我看见山冈都对他绷着脸,他每次都歉意地说对不起。 这天吃中饭时,他又坐在我对面,歉意地朝我笑一笑。我抬起眼看着他,冷冷 地问:“日本为什么要侵略中国?”。 他愣住了。过了半天,他才小声回答:“这,这是,过去的事了,与我们有什 么关系?” 我反驳:“没关系吗?” 他不说话了,低头吃饭。我吃完了,他把我的饭盒驮在他的饭盒上,慢吞吞地 说:“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了,后来日本投降了是吗?投降了。旧账不能算到我们 这一代人身上,那个时候的灾难不要影响我们的交往。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 为什么要受上一代恩怨的影响?” 是呀,山冈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白了他一眼,抿嘴乐了。山冈这才把饭盒送走。 下班的时候,山冈在大门口叫住我,请我去吉野屋吃牛肉盖饭。他的眼睛在镜 片的后面闪烁着熠熠的光芒。“阿兰君,我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聊天。” “山冈君,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吃午餐嘛。” “阿兰君,你感觉不出来吗?我对你的关心,对你的感情。”山冈的脸涨得通 红。 我垂下眼帘:“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我是有丈夫和孩子的。”我转身快步 离去,不忍看见他的表情。走出很远,我回顾一眼,只见山冈呆若木鸡似的还站在 那里。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山冈深情的眼睛和涨红的脸,在回住所的 路上,在吃晚饭的时候,甚至躺在榻榻米上。 一连几天,我发现山冈的笑容很勉强,也有几分愁容和憔悴。午餐时,我主动 招呼他过来一起吃。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没话找话说两句:“今天,我们有加班吗?” “没有。” 他忧郁的神情使得我也没心情多说话。他照旧把我的饭盒送走,告诉我休息。 我用日语说:“谢谢。”其实,我每天中午在他送饭盒的时候都说“谢谢”。 转眼又到了周末,山冈对我说:“你请我吃拉面,我也应该请你吃饭。用你们 中国的话说这叫礼尚往来。” 我忍不住笑起来:“是不是我们也应该再请你去高山公园玩呀?”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个想法,不要误会。”山冈着急地 解释。 我想了想,问山冈:“我有个想法,你买东西我来做,算是你请客。吃中国的 水饺,好吗?” 在超市收银处,山冈抢在前面付钱。他把东西放在车里,让我在车里等他,他 又转身进超市了。 我等了一刻钟,他才出来。上车后,他递给我一样东西,说:“送给你。”是 资生堂化妆水,我说:“这么贵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接受。” 他说:“你不要误会,是作为你做中国料理的料金的,是你的劳动所得。”我 很感动,心想都说日本人很小气很会算计,山冈大概不一样。 山冈身着笔挺的深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惯了他穿蓝工作服的样 子,他西装革履的形象反倒让我看着别扭。“欢迎光临。”我们用日语说。 他微微低下头说:“麻烦大家了。”入坐后,他又说:“闺房,是中国人的说 法是吗?我进你们的闺房了是吗。” 很快饭菜和水饺端上了桌。没有酒,只有白开水。我解释说:“我们吃饺子不 就着米饭吃。”日本人是把饺子当菜吃的。 山冈点点头,他吃一口饺子,双手合十连连称赞说:“好吃,好吃。” 大家都闷头吃饭,不说话。我说:“还有饺子汤,谁喝?”我告诉山冈:“我 们吃饺子都喝饺子汤的,这是圆满的意思。” “给我也来一碗,圆满圆满。” 我们笑起来,山冈也跟着笑。气氛活跃起来,我向山冈介绍子玫:“她是留学 生,现在医院工作。” “哦,医院工作好呵。”山冈吃得红光满面。 “我是学经济管理的,学非所用。”子玫叹口气。 “是,可惜了。”山冈看看我,“她日语说的很标准,听不出来是外国人说的。” “当然,她比我有学问。” “阿兰君没有学问?怎么给社长写的信?”山冈用日语问。我感到脸发热,不 好意思地笑笑:“是她帮助我写的。” 子玫马上说:“我就帮大姐修改了一些语法,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班门什么福?不明白。”山冈看看我又看看子玫。 我说:“这是中国的一个成语,说的是古代一个叫鲁班的木匠手艺很高明,别 人不知道他有这么高的技术,也拿来斧子和木头在他的门前显示手艺,就是在鲁班 的门前耍大斧,叫班门弄斧。” “哦哦,也就是我在你们面前说中文就是班门弄斧了?” 马丽学着山冈的口气说:“我们在山冈君面前说日语也是班门弄斧了?” “哈哈……”我们大笑起来,山冈也大笑。 琳琳边捂肚子边笑出眼泪:“我都笑得肚子痛了。” 我说:“以后,我们跟你说日语,你跟我们说汉语,好吗?” “好。”山冈用中文回答。 我用日语问:“她叫子玫君,是我的妹妹,漂亮吗?” 山冈愣住了,想了想,用中文说:“是的,漂亮。”又补充一句,“她没有你 漂亮。” 我不知道还问什么,就对她们说:“你们也说话呀,互相学习。” 子玫说:“这是最好的学习语言的方法。” “你不说我说。”山冈停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有一个女儿,你刚来的时候 填的工作表上,我早就看到的。” “我有一个充满温馨和亲情的家。”这句日语是我让子玫教我说的。 “我,明白。”山冈用中文说。 我拎着剩下的饺子和鱼送到他的车上,告诉他是给他父亲的,因为他说过他父 亲喜欢吃中国菜。他说替他的父亲谢谢我:“我很受感动。” 送走山冈,我倚着楼梯呆呆地看对面中古车行里那个刷车的男孩。子玫来到我 身边,问:“大姐,想什么呢?” “想家。我女儿这个时候可能在看动画片,我妈说她又长高了一厘米,长得越 来越白了。” “大姐,有一份牵挂也是幸福啊。” “子玫,相信自己,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子玫停顿了一下,说:“我有一天看见他了。就是,我原来的男友。他问我是 不是一个人生活,还要给我买一身衣服,他说他过去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我买一身新 衣眼,让我穿得漂漂亮亮。可是我拒绝了。他又拿出几万元钱要送给我当零花钱。 我怎能要他的钱,‘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与日本人一起生活?” “我没问,也不想知道。面对他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我既不爱他也不恨他, 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很陌生。” 我望着子玫茫然的眼神,若有所思。 晚上,躺在被窝里,我问子玫感到孤独吗。她说她苦难的经历和命运的多舛已 经让她习惯了孤独。我说时间是最好的治疗药方。 “大姐,我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觉得山冈好像对你有点那个意思。” “谁知道日本人是真心还是想别出心裁,拿我当菲律宾女孩呢——今天找个老 头明天约个情人。” “孤独寂寞的时候也未必不可以。很多留学生有家有孩子,但是在外边搭伙过 日子的有的是,我们戏称是‘抗战夫妻’。你也没有必要严守孤独,严守自尊。” 子玫看我不说话,又说:“黑夜来临的时候,你的坚强就会像潮汐一样消退, 孤独肆无忌惮地袭击你的每一个细胞。” “可是我疲惫不堪的时候,连想女儿的精力都没有,还有什么欲望可言?” “大姐真是保守型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我的想法,因为子玫现在还没有孩子,体会不到做母亲的 责任,体会不到那种血脉相通的亲情,更体会不到幸福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