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月的日本列岛,正是梅雨季节,洗的衣服没有干过,空气是湿的,到处弥漫 着潮气。阿秀果真生了个女儿,我们按日本习惯送去一袋白糖,又按中国的习俗送 去几盒红皮鸡蛋。阿秀的婆婆欢天喜地,做了一桌日本料理请我们吃。阿秀高兴地 说:“我认识了好几个中国媳妇,找个机会咱们中国人聚一聚。你们想不到吧,中 国媳妇在一起可不像日本人那么冷漠,我们常串门,还互相出主意呢,谁的老公不 善待她就给谁拿主意。” “她们来你家,你婆婆不会不高兴吧?”子玫问。 “开始的时候不高兴,后来我看她也闲得无聊,也常带她一起去,时间长了, 她还习惯了。 “她让我教她中国话,有时候也会讲出一句半句的。” “阿秀,让你老公在他们公司里给马丽找一个对象。”我突然想起来。 “马丽?不是等回国结婚的吗?” “计划不如变化快。谁能保证这么长时间不发生什么意外。让你帮忙你就帮好 了。” “我明白了。我老公他们公司有的是单身汉,看我老公找了我都羡慕得要命。” “这个事就麻烦你操心了。”我又问阿秀,“咱们照几张像片,留做纪念好吗?” “太好了,我还有和服呢。” 阿秀的婆婆也把和服拿出来给我们照相穿。 台风席卷了半个日本岛。台风的入侵令人猝不及防,在我们刚刚踏上工作台的 时刻,飓风猛地将房顶掀开,整个工作间都摇晃如摇篮,我们茫然地望着突如其来 的一切不知所措。琳琳大叫着地震了向门外跑,山冈冲上去将琳琳拉了回来,大声 说台风来了,不要惊慌。山冈和松本用力将工作间的大门关上,又回来急切地招呼 大家集中在门口的空地上手拉手,以防更大飓风将人刮倒。接着就是倾盆大雨,很 快暴雨浸湿了我们的裤腿,水漫到了我们的膝盖,工作台上的零件被冲下来横七竖 八地飘在水上,不停地冲撞着我们,有人开始哭泣。山冈用中文和日语混在一起安 慰大家:“不要怕,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们的,请相信。” 暴风骤雨肆虐了四个小时,我们的工作间变得惨不忍睹,我们所有的人都像难 民一样灰头土脸,浑身透湿。我发现琳琳冷得发抖,嘴唇青紫,想起工作台里有件 旧毛衣,便小心翼翼地趟过积水去拿。就在我站在工作台前的瞬间,听到有人大叫, 我仿佛被什么东西拎着倒在水里,等我清醒过来发现我的工作台上空悬挂的“安全 第一”牌匾不偏不倚掉下来砸在我的工作台上。我虽然倒在水里,但是山冈也倒在 水里,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我。我明白是他冒着危险救了我。我们搀扶着站起来。 此时此刻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感激地望山冈。山冈想努力地笑一笑但没有笑出来, 拉着我向人群蹭去。 灾难过后,我们所在的公司上了一批新设备,加工新产品。我、琳琳和马丽先 行培训了半个月,由山冈负责我们的培训工作。山冈是个优秀而正直的工程师,后 来我们听说当初松本不同意先行培训我们几个,是山冈据理力争的。 菲律宾女孩出了车祸,被撞成重伤流产了。她的脑部伤得更重,已经失去记忆, 我们去看她,她根本认不出我们,不停地用日语叫“妈妈”。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孩, 就这样凋谢了吗? 阿秀的女儿满月了,她抱着女儿来了。进门后,我发现她满面愁容。我抱过孩 子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丈夫死了,保险公司骗她婆婆盖了名章,钱却不给,她去找 保险公司,因为她的日语说的不好,保险公司根本不理她。 “这也太欺负人了,保险公司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骗人。”我们都气得不得了。 怎么办?陪着阿秀掉了一番眼泪也无济于事。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上裁判 所打官司。” “谁认识律师呀?” “阿秀,您婆婆真是糊涂了,不给钱怎么能给盖章呢?” 我问子玫:“你日语好,咱们是不是先去保险公司找一找?日本人也得讲理呀。” 子玫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阿秀,证件之类的手续还都有吧?” 我们一起去了保险公司。日本人看我们是中国人,不理睬。子玫找到他们主管, 义正词严地告诉他如果不将钱赔到死者家人手中,我们就去找新闻单位给他们曝光, 看日本人以后还相信这个保险公司吗。主管点头哈腰地不停道歉,答应马上将钱如 数赔偿。 我们陪着阿秀,安慰阿秀。阿秀叹息着:“人都是命,不信命也不行。那么好 的一个人,下午在公司说难受,送到医院住了一宿,早晨被护士发现他没气儿了。 女儿生下来,他回家就把女儿抱在怀里,可真是爱不释手呀。” 马丽偷着对我说:“阿秀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日本,还带个孩子,这日子可怎么 过呵。看她这样子,我都不想在这儿找了。” 不知道阿秀还怎么撑下去,短短的几年时间,人的一生中所有能够经历的苦难, 全部在她身上演绎了一遍。 这个雨季,混混沌沌,支离破碎,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我们的生活也是湿 漉漉的。这个刻骨铭心的雨季,我收到山冈写给我的一首诗,我看不懂。子玫告诉 我,这首诗是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我让子玫给我翻译出来 :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阻挡这股思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把你放在心里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阻挡这股思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对待爱你的人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我热泪盈眶,将这首诗放进行李包的最底层,我回国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带, 这首诗一定要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