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朝嘉庆八年,正月中旬的一天清晨。 安徽省寿州怀宁县县城在晨曦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黎明之中的怀宁县城,显 得那么平静安详,就像是刚刚从美梦中醒来的人,正缠绵在床榻上回味着逝去的梦 境。此时,一些人家的屋顶上开始升起淡蓝色的炊烟。炊烟袅袅仿佛在为嘹亮的此 起彼伏的雄鸡啼鸣而舞蹈;这会儿各条街道上却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野狗在 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 突然,在县城南街的一座深宅大院中,响起了一阵惊呼声:“不好啦!出人命 啦!”这突如其来的呼叫声,刀子似的划破了黎明的祥和平静,把野狗们惊吓得好 一阵狂吠。这惊惶失措的喊叫声也惊动了四邻,有些好事之人闻声而去,探看究竟。 呼喊出了人命的地方正是张体文的三公子张大勋的宅院。在怀宁县一提起张体 文张财主家,几乎是无人不知无入不晓。怀宁县城有近三分之一的买卖店铺都是张 体文名下的产业;而在乡下,张体文还拥有好几大片田产。不过,张体文尽管拥有 万贯家财,可是年近古稀的他仍旧是一年四季都只穿粗布衣,平时吃的饭食也基本 上是以粗粮为主。与对人对己都十分吝啬的张体文有所不同,他的三个儿子却都是 对别人吝啬无比、对自己纵欲无度。大少爷张秀伦,协助老爷子张体文持家,老爷 子若是到乡下去催租讨债,张秀伦便留在县城照看铺子;反之,老爷子若是住在县 城,他则会跑到乡下替老爷子收租讨债。张秀伦除了讲吃讲穿讲排场,做人办事倒 是循规蹈矩,还算本分。二少爷张大有,自幼喜好舞枪弄棒,二十多岁即考取了武 举入。然而,一身武功的张大有,因为家里的钱财实在是多得怎么花也花不完,所 以他并没有像一般习武者那样“学会惊人艺,货卖帝王家”。张大有练功习武的真 实目的只是为了打架时争强斗狠。据说,有一次张大有到寿州的妓院去嫖娼,因为 与另一名嫖客争风吃醋,被对方十几个入围困在了妓院中。对方自恃人多势众,本 想好好教训一顿张大有,却不想动起手来之后,十几个大汉居然被张大有一人拳打 脚踢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由此,张大有一战成名,获得了“花花太岁”的绰号。 三少爷张大勋,也是自幼喜欢打拳踢腿、习武练功。与二哥张大有有所不同的是, 张大勋特别渴望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为此,经父亲张体文的朋友举荐,三少爷张大 勋投奔江宁、在绿营中做了一名把总,长年驻扎在外很少回家。 却说在张三少爷张大勋门房里大喊大叫的不是旁人,正是张三少爷家的长工孙 亮和三少奶奶胡氏的侄子胡泰来。离张三少爷家最近的邻居袁映和顾清一贯好看热 闹。他们闻听到张家的喊叫声立时风风火火赶到张三少爷的宅院前,向着传出呼喊 声的门房里探头探脑。孙亮一见,立刻冲着二人声泪俱下道:“两位老伯,昨夜他 们爷儿仨还好好的,谁知道这一宿过去,三个人竟都‘走’了呀!你们快给看看吧, 这是不是中了邪祟呀?”胡泰来也是满脸悲怆之色,孙亮说一句,他便附和着点一 下头。 袁映、顾清把脖子伸得更长了一些,仔细向门房里张望,就见张家的长工李庚 堂和他年仅十六岁的儿子李小八子以及张氏兄弟的族侄张伦,三个人都直挺挺地躺 在床上。袁映和顾清碰了一下眼光,对孙亮的说法未置可否。两个人顺口搭音地安 慰了孙亮、胡泰来几句,匆匆忙忙从张府抽身出来,走到僻静之处,袁映悄悄问顾 清道:“顾大哥,这老张家一夜的工夫便出了三条人命,你说奇是不奇?”顾清冷 笑:“昨不奇哩!中什么邪祟能一宿要了三口人的命呀?”袁映又道:“顾大哥, 依我看这张伦与张体文家同宗同族,又未出五服,他的死,我估计其家里人不会有 什么说道。如果要出事,恐怕十有八九得出在李庚堂的兄弟身上。我听说李庚堂的 兄弟可是个厉害角色!”顾清点点头:“甭管是老张家还是老李家,都有不好惹的 人物,咱们切莫多嘴多舌,免得祸从口出。咱们只管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袁映、顾清这里正在窃窃私语发着议论,这时张三少爷府内忽然又传出了一阵 妇人尖锐的号啕声。这大放悲声的妇人正是张家三少奶奶胡氏。这胡氏,二十六七 的年纪,齿白唇红,天生丽质,尤其是她那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仿佛能说话,只 要对着男人眨一眨,便会将男人的魂儿勾引走,令对方魂不守舍如痴如醉。昨夜, 胡氏因为贪杯直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孙亮、胡泰来喊叫了半天,也没能把她惊醒, 最后,还是她的丫环闻听府里出了人命,才慌忙把她摇醒了:“少奶奶!出人命啦! 快醒醒吧。”胡氏猛然惊醒,顾不得梳洗打扮,披头散发奔向门房。孙亮、胡泰来 想和胡氏说话,她却一把扒拉开孙亮和胡泰来,径直奔到族侄张伦的尸体前,扑通 一声跪到床边,抱住张伦的头放声大哭,直哭得泪花纷飞、声音哽咽:“贤侄啊, 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三叔托付你来帮助婶子看家护院、免受人欺,你可倒好,只 一夜的工夫就走了呀……你这一走,可让我怎么向你三叔交代呀?”孙亮冲着胡氏 的侄子胡泰来使了个眼色,胡泰来一边往起搀扶胡氏、一边提醒她道:“姑姑,别 哭啦,还是快点给老太爷和大少爷他们报信儿吧。”胡氏如梦方醒,抬手擦了一把 脸上的泪,抽抽搭搭道:“对,孙亮,你快去给老太爷和大少爷他们送信儿!叫他 们赶紧过来。”孙亮响亮地应一声,飞奔而去。 不多时,张体文与长子张秀伦、次子张大有匆匆赶到。张氏父子三人面对三具 僵尸看了又看,免不了发一通世事无常、人命天定的长吁短叹。随后,张体文吩咐 长子张秀伦速去死者家中报信,让他们前来认领尸体,然后又指派次子张大有马上 通知地保陶忠,向其通报张府内两名长工和一名族亲因中邪祟,于昨夜暴亡。不多 时,死者张伦的大哥张怀风风火火来到了张三少爷的府中。张怀望着弟弟的尸体, 禁不住潸然泪下。张体文对张怀好一番安慰,并答应厚葬张伦:“虽然张伦是中邪 暴亡,可是看在咱们同宗同族未出五服的分儿上,我可以出钱厚葬他。”张怀嗫嚅 道:“我家的农活,全仗着我和弟弟当牛做马……”边说边偷眼看了张体文一眼。 张体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虽然说人的命天注定,虽然说他们是中邪祟而亡, 可是人毕竟是死在了我三儿的家里。这样吧,我送你家一些钱,你们去买头牲口吧。” 张怀闻听此言,破涕为笑。 这时,地保陶忠也在二少爷张大有的陪同下来到张三少爷府内。陶忠将三具尸 体仔细察看了一番,也没能看出什么,便信口说道:“三个人同时毙命,是不是报 告官府勘验一下呀?”二少爷张大有不等父亲和兄长开口表态,抢先反对道:“我 看不必了吧!只要死者家属同意立即下葬,还何必惊动官府自找麻烦呢!”陶忠瞟 了一眼张怀:“你同意不经官府勘验就掩埋你弟弟吗?”张怀点头:“同意同意。” 陶忠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陶忠的好几位亲戚都在张家的店铺里做伙计, 所以他虽然对李庚堂父子和张伦的猝死满腹疑问,但一考虑到自家亲戚的利益,他 便顺水推舟,接着张怀的话音说道:“如果所有死者的亲属都同意不经官府即下葬, 那就按他们的意思办吧。”陶忠边说边向外走,来到房门口,他忽然止住脚步,意 味深长地对张氏父子三人说道:“我听说李庚堂的兄弟李东阳,前几天已经从寿州 大牢里放出来了……这可是个厉害角色,真正的‘滚刀肉’啊。”张氏父子三人闻 言,面面相觑。二少爷“花花太岁”张大有脱口而出:“不是说至少要判杖八十、 徒三年吗?怎么说放就放了呢?”陶忠瞟一眼明显失态的张大有:“这个嘛,老夫 不清楚。不过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在人为嘛!如今这个世道,哪儿 有板上钉钉儿的事啊……哈哈,二少爷你说是吧?”言罢,拂袖而去。“花花太岁” 张大有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对,事在人为……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