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林在电话里告诉李扬,张宝庆传票下来了。李扬正在刷牙,嘴里含着牙刷说,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下来?马林一半解释一半表功说,你哪知道,像张宝庆这类民工 案现在太多了,要不是哥们儿在法院烦人托巧,他这类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了。 张宝庆知道了吗?李扬拔出牙刷。 已经电告他了,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啊——对了,他今天中午在佰利金请客, 那地方大龙虾不错,去过吗?李扬说,我就甭去了。 中午有饭局? 李扬说,那倒不是,老张这事儿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就别给人家添负担了。 吃顿饭有什么?这很正常嘛,现在有哪个当事人不请客吃饭?再说,你又不是 没帮他,没有你李扬我怎么会认识这个张宝庆,又怎么会帮他打这场官司——先这 样吧,我这会儿正忙一个案子,回头咱们到酒店再说。马林不等李扬再说什么,便 挂断了电话。 李扬是在半年前认识的张宝庆。那时,张宝庆正在四处找律师,想找一个好律 师帮他打官司。他的官司是讨要工程款。他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李扬的,知道他有 位同学是本市名律师,想请他帮这个忙。 在没跟马林打招呼情况下,李扬便爽快答应了。事后马林埋怨李扬,说他做事 欠妥,在没问清对方底价的情况下就答应对方。好在张宝庆这个案子的底价有一百 多万,马林也就顺水推舟,送了李扬一个人情,把案子接下了。 实际上李扬并不知道,一般来说,底价低于百万的案子马林现在基本上不接。 不过,也有例外,那要看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了。如果有背景,钱不钱的都 无所谓了。 初见张宝庆时让李扬有些失望,在他印象中,像张宝庆这种包工头们,大都是 那些牛气哄哄、一说话就拍胸脯整个地球都装不下的人。但张宝庆就完全不同了, 他看上去不但不精神,反而显得有些窝囊:满脸抻不平的皱纹,没有弹性的眼皮沉 重地往下垂着,怎么看也不像五十多岁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也能当包工头?李扬纳 闷。马林也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人是不可貌相的。就是这副窝囊相的张宝庆,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做了几年 包工头了。虽然这几年都是小打小闹儿,倒也做得一帆风顺。尽管没挣多少钱,却 在建筑这个行业里趟出了一些关系,一百多万元的轻包活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拿下的。 此工程是政府形象工程,由政府牵头,房地产负责开发。 在几十家承包队的激烈竞标中,张宝庆摘得头牌。其实这非他个人能力所及, 当初负责竞标工作的一位项目部兼管财务大权的刘经理助了他一臂之力。当然,这 一臂之力不能白助,那位刘经理得到的是以他夫人的名字存到银行里的二十万元存 单。工程搞定后,一支百十来号人的施工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工地,在张宝庆的管 理和带领下,整个工程干得顺风顺水,前后不到一年,工程便在甲方规定的期限内 顺利完工。可以说,在整个施工进程中,无论工程质量还是工程进度,甲方都非常 满意,而张宝庆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春风得意起来。张宝庆每天除了在工地上随便转 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酒店。请甲方喝酒,刘经理是常客,更是主客,请谁也 不能少了这位刘经理。如果有哪一次刘经理没到,张宝庆便毕恭毕敬地主动打电话 请,好话说上一大车,对方才在张宝庆期待的目光中,驾车缓缓驶来。如果对方没 有兴趣或忙于其他应酬的话,对方会在电话里对张宝庆说,不要等了,我今天公务 在身,没时间。有无公务张宝庆自然不会知道的。 不知为什么,每次酒桌上少了刘经理,张宝庆心里就像丢了魂似的七上八下, 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有一次,他在酒桌上对喝得有些微醉的刘经理说,你不在, 俺们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刘经理说,你以为天天请我喝酒对我是好事吗?张宝庆 心领神会,赶忙笑着点头说,那是那是,喝酒伤身,有多少经理们都把身体喝糟了。 张宝庆一边说一边递烟,递过去的烟都是好烟,而他自己平时抽的都是便宜烟。 工程完工不久,张宝庆主动搞了一个配套“工程”,邀请刘经理及几位主要官 员来了一个一条龙服务,具体内容是:先喝酒唱歌,再洗浴按摩,最后找小姐。给 刘经理找的小姐是由张宝庆初选,然后再由刘经理自定,不满意可随时更换。一条 龙服务下来后,官员们虽然都觉得身心愉悦了,但还是有些意犹未尽。于是,一直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张宝庆又请大家去东方之珠跳舞。跟小姐跳舞大家都非常有兴致, 他们毫无顾忌把小姐搂在怀里,搂进怀里只为了动手动脚。张宝庆不会跳舞,坐在 角落里一个人抽烟。等大家跳完几段贴身舞后,张宝庆就悄悄来到刘经理身边,堆 起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刘经理,你看工程款啥时能给俺们结了?前几天不是刚给 你们结过吗?刘经理皱起眉非常扫兴地看看张宝庆。那点零头哪够呀。张宝庆说。 还差多少?对方有点不高兴。一百多万。以后再说。对方侧过脸,冲着喊他的一位 小姐摆摆手。工人们都等着拿钱回家,天天追俺屁股要。让他们等等!俺说过,不 顶用。不顶用再对他们说! 张宝庆犹豫了,他看出了刘经理不耐烦的样子,想不说了,可又控制不住。于 是,又鼓起了勇气说,你给想想办法吧? 哎,我说老张,你今天是请我玩呢,还是变着法找我要钱!张宝庆嘿嘿一笑说, 俺哪敢呀。我再说一遍老张,对方表情严肃起来,工程款以后再说!张宝庆很听话, 像个孩子,不让说就不说了。 起初,张宝庆以为刘经理说的是实话,工程款过几天就能给。可后来他才慢慢 明白对方根本就不想给结。不给结的理由很简单:账上没钱。 账上有没有钱张宝庆怎么会知道?换句话说,他也不可能知道。接下来的日子, 张宝庆曾多次找过对方,但结果都是没有钱。这就让他纳闷了,这么大的政府工程 怎么会没有钱呢?但对方就是说没有钱。张宝庆不死心。这天,他想约刘经理单独 到酒店好好谈谈,对方没答应。刘经理说,他一没时间,二也没这个必要。后来张 宝庆再去找对方,对方人就不见了。公司里的人说他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也 说不好。张宝庆失望了。他知道公司里任何人都无权动用资金。实际上,马林在接 到传票第一时间便通知了张宝庆。那时张宝庆正坐在返城的长途汽车上,这些日子 张宝庆已经身无分文,不得不回家再弄些钱。张宝庆是河北大窑村农民,一直以种 地为生。大窑村是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地方,改革开放后,人们有了外出打工的机会。 每年,村里年轻人都要倾巢出动,没有任何技能的年轻人,大部分只能在建筑工地 做工。自从张宝庆这些年干上包工头,这些外出打工的人们都成了他手下的农民工, 毫无疑问,张宝庆便成了他们心目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些年是张宝庆让他们有 了钱,不过,这一次却让他们对张宝庆产生了怀疑。辛苦了一年,只拿到三分之一 工钱,剩下的还能不能拿到手,他们谁也没把握。 这次张宝庆回家弄钱,就被他们堵在了屋里。都是本乡本土,还有的沾亲带故, 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让张宝庆给他们一个拿钱的准日子。大家的要求其实并 不过分,问题是,张宝庆自己都没根,怎么能给他们准日子呢?按说,张宝庆比他 们着急,他现在所欠的不光是他们的工资,他还背负着三十多万元的信用社贷款。 对于他的难处,大家不是不理解,可理解归理解,辛苦挣的钱不能不要。他劝大家 说,他现在正准备打官司,起诉书都递到了法院。大家对他的这种做法表示质疑, 认为法院就能帮他讨回钱吗?为了证明这种做法的不可信,人们还七嘴八舌地列举 了一些实例。大家说出的例子,张宝庆也曾耳闻目睹过,但他并不这样认为。因为 他找到了马林这样的名律师,他对打赢这场官司充满了信心。他说,官司打不下来, 俺张宝庆卖房卖地也把钱给你们。 目前来看,张宝庆在大家心目中的信誉度似乎仍维持在上线,大家给了他充分 的理解和宽限。张宝庆这次回家又筹到了一万多元,实际上,这一万多元大部分都 是借来的。没接马林电话之前,他还在车上盘算着如何将这笔钱好好用在这场官司 上。当他从电话里听说传票已经下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一下就舒展开了,两只眼 睛也熠熠生辉。他兴奋地眨动着眼皮问马林,这么说俺这个案子已经立了?太好了 马律师,俺说过,等官司打下来俺一定好好谢谢你的。由于一直期待这一刻,张宝 庆就显得特别兴奋和激动。马林说你先不要这样激动张老板,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 步,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张宝庆说不怕,有你这位大律师替俺打这场官司俺还怕 什么。马林说,你先别把我抬这么高,打官司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你要做好充 分准备。恕我直言,我说的充分准备,指的是钱!知道吗?张宝庆愣了一下,但很 快就说,马律师,钱您就放心,俺会随时准备。马林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会尽最大能力帮你打赢这场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