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护卫兼马童吉克塔断定七爷那伦太今天有心事。 吉克塔正在拿一棵老树当靶子,一下一下地练着飞刀,忽然听见熟悉的嘶鸣, 赶紧拔下雪亮的短刀,连蹦带跳地跑过去。他叫了声“七爷”,把缰绳接过来,欢 欢喜喜地拉着那匹白马去饮水。 吉克塔扒拉了一下耳朵,没有听到七爷那伦太往日能把树叶震落的爽朗笑声, 也没有听到让人浑身血热的玩笑话,觉得今天有点反常。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七爷 那伦太没有回屋,而是慢慢向山顶走去。这座山叫天桥山,是长白山余脉,山林常 常被云雾所缭绕,有一种神秘感。民间传言,登上此山一直向北走,可以进入天堂, 故而人称天桥山。不过,想要进入天堂的人,无一不把尸骨留在了绵无涯际的山中。 那伦太站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视线所及,是他今天去过的辽北重镇铁岭城。 远远望去,城郭像一筐贴糊了的大饼子,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他摇摇头,将视线移 到城西,看到由北向西南横着一条白色玉带,那是冰封的辽河。视线向东,在辽河 与古城之间,可见两条黑色的细线,那是贯通东北的哈(尔滨)大(连)铁路。视 线移到城里,想寻找那个挂着“满庭芳”匾额的洋楼,但怎么也看不到。 今天,他去了趟铁岭,走的时候是红日东升,回到天桥山就已是太阳偏西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铁岭城竟是如此地留恋。 暮色四合,眼中那些黑乎乎的大饼子变成了模糊一团的黑雾,那伦太这才摇摇 头开始下山。那伦太是抗俄民团“龙威军”的七爷。龙威军总共有七位爷,除了三 爷不带兵,六位爷手下都是兵多枪少。 不论哪位爷,都为自己队伍枪太少而发愁。这天桥山的七爷,有二十六个满族 锡伯族弟兄,真正的快枪只有八支,打起仗来有劲使不上,七爷那伦太着急。 那伦太心事重重地走回山洞,盘腿坐在炕上,失神地想着什么,接着就低声哼 唱起来,是当地流行的二人转曲调,词儿没有出处,可能是自己编的。 “达子香花开十里红,哥哥打马笑盈盈。他心急火燎回家转,盼的是鸳鸯帐里 点纱灯……” 吃过晚饭,那伦太还是那么直直地坐着想事,还是那么低声哼唱着,别人也不 敢打搅他。过了一会儿,弟兄们都躺下了,他便朝着马童兼护卫吉克塔勾勾手,又 伸直了手掌做了一个劈杀动作。机警的吉克塔看完七爷的手势,像个哑巴似的拍拍 腰里的短刀,就悄没声地跟着七爷向外走。 走出山洞,那伦太没说要马,吉克塔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后面。按 照龙威军的规矩,不论去哪里他们都不能直来直去,得绕个圈子。走了一会儿,吉 克塔看出来了,这是去山高林密的杂木伙洛(满语:长满野刺玫的山谷)啊!他心 里纳闷儿,去那里干什么,那里山上山下都是茂密的黄花松,七爷要伐木头盖房子 吗? 走着走着,那伦太放出功夫,让步伐变得缓慢谨慎,先前的脚踏积雪或者枯枝 败叶的喀吱喀吱声全没有了。吉克塔知道有了情况,摸一下耳朵,果然就听到了丁 冬丁冬的伐木声音。小伙子很奇怪,天都黑了,什么人还跟木头较劲? 细一看,前面有一大片晃动的身影,有的人在伐木,有的人手里拿着东西来回 走动。吉克塔明白了——老毛子在用马鞭和刺刀逼迫中国民夫砍伐树木呢!心想, 老毛子军队在铁岭驻扎七年多了,跑这么老远来砍伐木头还是头一回。自从日俄战 开打以来,老毛子军队连吃败仗的消息像狂风卷起的尘土一样天天飞扬,还用说, 老毛子是要用这些木头修筑工事好阻击日本人。小伙子竖起耳朵听了听那些叽里咕 噜的叫喊声,断定这片林子里有一个排的老毛子,不禁兴奋起来。 那伦太看得清,那些中国民夫,有的去伐树,有的往山下运木头,有的往马车 上装木头。金贵的黄花松至少有百年的树龄,如今被成片成片地砍伐掉实在让人心 疼。民夫们很会磨洋工,他们高高地抡起斧头,看上去挺卖力气,砍下去的时候却 是轻轻的,树身上只留下一条白道子,好长时间也砍不倒一棵树。老毛子十分恼怒, 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断地挥起马鞭子使劲抽人。那伦太明白了,他和吉克塔 吃完晚饭又走了十里路来到杂木伙洛,民夫们还在干着,一定是老毛子迟迟不开晚 饭,用这个办法来对付这些中国民夫。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一个老毛子骑马来回走了一趟,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接着 民夫们就扔下工具收工了。 那伦太细一看,这些老毛子头上戴着尿桶似的翻皮帽子,知道他们是最为蛮横 的哥萨克,便多加了一分小心。 在他们的近前,十个哥萨克叽哩哇啦地传递着命令,押送二十多个连走路的力 气都没有了的伐木民夫向林外的沟口走去,那伦太和吉克塔赶紧趴下隐蔽。 吉克塔想,七爷怎么知道这里来了老毛子?又一想,七爷进了一趟铁岭城,回 来就知道很多事情,神,要不人家咋能当上七爷呢! 民夫们低着头,拖着石头一样沉重的破靰鞡走着。即使是去吃饭,他们也走不 动了,好像连张嘴的力气都用光了。哥萨克们叫着骂着,不时地用马鞭子抽打走在 后面的人。忽然,有一个民夫离开队伍朝他俩隐蔽的地方趔趔趄趄地跑来。说是跑, 实际上比走快不了多少。那伦太意识到有暴露的可能,立即打开手枪的保险,准备 应付变化。吉克塔也手握着短刀,随时可跃起身子迎战。 这时候枪声响了,那个拼命跑着的人一声惨叫,跌倒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很 明显,这个民夫是想逃进林子的深处。那个开枪的哥萨克赶了过来,跳下马在民夫 身上踢了几脚,确认已死,便又骑马跑了回去。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那伦太怒火 满腔,却又不能回击,只得咬咬牙将手枪收好。他想,可恶的老毛子,走着瞧,我 早晚要收拾你们! 民夫们因同胞被杀而开始骚动,骂老毛子不拿中国人当人看,骂他们是一群王 八犊子。林子里混乱起来,神不知鬼不觉,这个队伍多了两个人。 在谩骂和厮打声中,民夫队伍最终恢复了平静,重新向沟外进发。这些人都是 从各个地方抓来的,分散干活,聚到一起互不相识,因此没人注意那伦太和吉克塔 是怎么回事。 这地方原来住着十几户人家,因为不堪忍受老毛子的欺压纷纷逃离,现在只有 一户姓敦的满族人还住在那里,伙房就设在他家。筋疲力尽的人们还没有走到老敦 家的大院子,就听到上房的屋子里有老毛子在叫喊,那声音不亚于野狼的哀号。隔 着院子的木栅栏,人们看见一帮老毛子士兵低着头跑来跑去的,就像一群野狗在寻 找食物。 等待吃饭的中国民夫被圈在院子中心,哥萨克们用步枪马刀逼住他们,不许任 何人迈出一步。烟筒上没有冒出一丝青烟,厨房那边没有饭熟了的香味儿飘出,也 没有蒸腾的水气缭绕。有三具尸体被抬出屋子,都是老毛子士兵,其中有两个是光 着身子的。 哥萨克们见此情景目瞪口呆,顿时紧张起来,把手中的步枪对准了中国人。民 夫们并不害怕,看见老毛子一下子死了三个,感到出了一口恶气,脸上无不露出高 兴的神色。 这事情发生在午后的那段时间,俄国人留下三个步兵看守厨房,监督敦家人给 中国民夫做晚饭。民夫总共有五六十人,大饼子要不断地贴,做饭的却只有老敦家 的三儿媳妇和小姑子两个人。一个哥萨克士兵从进屋开始就动了邪念,对同伴说, 瞧,我们多么愚蠢,眼前有两个可以任意享用的尤物,而我们却忍耐着,白白地辜 负了上帝的好意,难道不是吗?那两个家伙当即赞同,于是三个混蛋就放下枪,把 姑嫂二人抱住了动手撕扒她们的衣裳。两个女人知道老毛子要干什么,就高声喊叫 起来,同时拼命地挣扎反抗。 敦家的老三放心不下自己的媳妇和妹妹,老大怕弟弟一个人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两人就拎着斧子偷偷地溜了回来。他们哥儿俩老远就听到了惨叫声,知道事情不好, 翻过院子的后墙,跑进屋子一看,两个女人的衣服已经给扒光了,三个老毛子正在 炕上施暴。敦老大和敦老三常年打猎砍柴,浑身有的是力气,况且举起的斧头带着 怒火,几下便把三个混蛋劈倒在地…… 敦家的灾难是一场无法挣脱的血腥之灾。两个女人跑得很费力,两个男人又无 法舍弃女人自己逃命,因而他们很快就被追上来的哥萨克骑兵给包围了。为了两个 女人,两个有能力反抗的男人放弃了反抗,四个人就这样束手就擒了。他们被押回 自己家的院子,一个混蛋上士命令士兵将他们脑袋后面的大辫子系在一起,这样他 们就没法单独行动了,也没法跑掉了。守旧的中国人非要留下一条辫子,结果却成 了捆绑自己的绳子。 夜色浓重,哥萨克点燃了松树明子火把,强迫五个中国民夫挖坑。中国民夫知 道这是在干什么,便磨磨蹭蹭地不肯用力,于是哥萨克的马鞭子就不停地抽到他们 的头上。有一个中国人被打中了眼睛,他本能地扔下铁锹去揉眼睛,那个抽他的哥 萨克中尉认为这个举动就是反抗,更加没完没了地加劲抽打,直到挨打的人倒在地 上一动不动为止。大坑挖完了,哥萨克中尉勾了一下手指头,士兵明白,将敦家的 两男两女四口人带到坑边。中尉摆了一下手,士兵们就连推带踹把敦家的四口人踹 到大坑里去。老敦家这四口人真是好样的,他们大声骂着,没有一个人哭泣,没有 一个人求饶,没有一个人弯下腰。面对外侮,同胞就是亲人,那四个拿铁锹的中国 民夫说什么也不肯挖土埋人,他们扔下铁锹木头桩似的站在那里,宁愿挨鞭子也不 动手。 院子里的中国民夫们这时候再也无法忍受了,一起呼喊着向前拥去,要制止老 毛子的暴行,要解救土坑里的四个同胞。呼喊声中,松树明子的火光也跟着摇动或 者说是战栗,好像要拒绝什么或者要烧掉什么。 吉克塔忘记了此行的任务,头脑被仇恨烧得热热的,也跟着人群往前挤去,却 不料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拉着他的胳膊往后退。他回头一看,是七爷! 七爷使了个眼神,伸出两个手指头。 吉克塔明白,快速退到人群的后边,退到一个哥萨克骑兵的旁边,猛地拽住他 的马枪用劲向下一拉,连人带枪将哥萨克骑兵拉下马来,跟着一脚踢到他的太阳穴 上……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瞬间完成的,倒霉的老毛子骑兵连叫都没有叫出来,躺 在地上打了个滚就不再动弹了。这工夫七爷那边也干净利索地解决了另一个老毛子 骑兵,拎着马枪飞身上马,向天桥山疾驰而去。吉克塔哈腰拾起那支马枪,骗腿上 马紧紧跟在后面,两匹马一下子钻进了夜幕之中。 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老毛子连活埋带开枪,杀害了十六个中国人,制造了一 起惨绝人寰的血案。 天桥山多了两匹战马,多了两支毛瑟枪。 山洞里,弟兄们围拢过来,喊道:“七爷,干吗不叫我们一声,好多抢它几匹 战马,多抢它几支好枪?”那伦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道:“干这事,人多了反 倒出麻烦,弄不好兴许搭上两个弟兄。哪多,哪少?” 吉克塔跟七爷那伦太睡在一铺炕上,他是马童兼护卫嘛。吹灭了松明子,七爷 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费了这么大的劲,咱们天桥山二十六个弟兄,才配上十 支枪。”吉克塔说:“明天接着抢,就是十二支枪了,后天就是十四支枪了……” 那伦太踹了他一脚,说道:“这事就能干一回,你还当买卖做呀!”吉克塔不乐意 了,翻给七爷一个背身,嘟囔着:“咱们天桥山驴年马月能混上一人一支枪啊?” 七爷没有回答,许久,又自言自语了一声:“是呀,光靠咱们天桥山的二十多 人不行,光靠龙威军的二三百人也不行,趁着日俄大战,咱们得帮助小鬼子一把, 就好比两个人打一个人,准能把老毛子打垮。老毛子跑了,日本人一撤,咱们龙威 军就搬到铁岭城里去,整个辽北,还是中国人自己说了算。” 吉克塔翻回了身,说道:“七爷,你这个主意真好,应当跟咱们大爷说说。”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这是三爷的谋划。” “三爷是谁?我来天桥山快二年了,怎么一回也没看见他?” “小兔羔子,在龙威军你不能打听这个!保住脑袋比知道一件事情重要,知道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