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个人快喝完酒的时候,忽然有人把门推开了,一看是妹妹芥花,两个人就一 怔。芹花冷静地说道,妹妹,你还没睡? 芥花也笑了,我也料到晚上这一餐会在这里吃,我只是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 如果今晚上在秋旺阁里饮酒,缺我便不成席。 陶三春匆忙起身,说道,小妹,快快坐下。 芹花已经把芥花看透了。芥花从小就自作聪明,其实她的脑子很简单。但是, 芹花却永远也看不透那个叫谢尔盖的俄国人。在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她很少接触俄 国人。木香镇虽然有很多俄国混血,可他们的笨拙木香镇的当地人都能感觉到。俄 国人也有他们的优点,他们平时在生活中无忧无虑,哪怕是屋子里的粮食只够吃一 顿的,他们也好像根本不在意。每当他们在极度困难的时候,会用勤劳和执着去打 发窘迫的生活。真正的俄国人在木香镇只有四个人,一个是安娜和她的丈夫维克多, 他们在木香镇上开了一家成衣店。他们的成衣店里有一台洋缝纫机,缝出的线码很 均匀。最初的时候到他们那里做衣服的人不多。后来镇上的人见安娜做的中式服装, 包括长衫马褂都很匀称,所以到他们那里去做活儿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在木香镇他 们的成衣店也可以被列入有钱的大户。近几年,他们入乡随俗,镇上无论谁家有了 红白喜事,他们也都去随份子、坐席。还有一个俄国人是个列巴匠,叫列昂尼,他 自己盖了一间烤列巴的作坊,占的地方不大,却每天能烤出近百只列巴。他烤列巴 的炉子,里面烧的都是桦木炭,只要他的炉子点起来,半个木香镇都能闻到列巴的 香味儿。列昂尼不吝啬,在他的列巴坊门前常有外地的乞丐,这些乞丐是奔着他的 烤列巴的香味儿来的,列昂尼就把烤焦的列巴给他们吃。别人曾劝他,说他每天烤 炉里烤焦的列巴渣子足够喂一头肥猪的,可他并不喜欢养猪。现在他的列巴坊有四 个人,他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应该是混血。列昂尼到木香镇的时候曾经娶了一 个中国女人,可这个女人在她最小的孩子四岁的时候,就跟着一个厨子跑了,一跑 就是十二年,现在也没有下落。列昂尼的三个孩子长得都很出色,老大是个小伙子, 老二和老三是闺女。列昂尼的儿子完全学会了他父亲的手艺,去年,安娜曾经做媒 人,想让芹花嫁给列昂尼的儿子,芹花没同意。现在在芹花的眼里,这个谢尔盖和 列昂尼的儿子也分不出谁英俊。芹花总是认为,芥花相中的不是谢尔盖的本事,而 是他的英俊。 陶三春说,小妹,今天晚上的这一餐我心里有数,是你姐姐专门为你准备的。 因为父亲走后,咱们幺家大院儿全靠你了,将来你也会成为这个大院儿的主事。我 和你姐姐都很心疼你,更佩服你。 芥花给姐姐和姐夫倒满了酒。她举起酒碗说道,谢谢姐姐、姐夫,刚才姐夫的 这一番话说得有些假。我们姊妹两个谁当家谁都知道柴米贵。其实,今晚上我姐姐 特意把我们领到这秋旺阁,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姐俩儿都 有主次。哪有妹妹当家的道理。不过,将来幺家大院儿真正能够当家做主的还不是 你陶三春! 陶三春不知说什么好,看着芹花。 芹花笑了,不过就是一个晚餐罢了,哪有那么多的说道。这秋旺阁一年一直冷 清着,咱们家也没有来过高贵的客人,按说应该等到父亲和妹夫回来的时候,咱们 才能打开这秋旺阁。咱们先到这里吃顿晚餐,也算是给父亲和妹夫提前温温屋子罢 了。 芥花一声长叹,不知父亲和谢尔盖此次远行是否顺利?虽然刚走几天,还挺让 人惦记的。现在,日本人扶持宣统皇帝成立了满洲国,日子也不会太平,哪有不让 人惦记的道理。 陶三春说,乾坤不得大逆,善恶不得倒置,日本人到咱们关东来根本就没安好 心,但终究恶有恶报。关东国人自不必忧虑……阿弥陀佛! 幺家大院儿归于平静。每个人各自都在干自己的事情。芥花在大院儿里主事, 其实也无多少大事可主。虽然幺家在乡下置了许多地,但靠地吃租子也不会让幺家 成为木香镇的大财东,主要还得靠幺庆春炼金子的手艺。木香镇还没被满洲国完全 统治,但日本开拓团的人渐渐地在木香镇的周边跑马占荒。许青灯被叫到满洲伪县 府,县长是中国人,叫梁中孝,和木香镇多少也沾些亲戚。木香镇炭铺子的掌柜冯 桦青的老婆是梁中孝的表姑。炭铺子和幺家的首饰店是邻居,两家虽然不走动,可 平时如果谁家有大事小情也必随份子。刚好冯桦青的大公子订亲也摆了宴席,幺家 自然也会去随份子。幺家的份子从来不是钱而是首饰,芥花代表幺家送给了冯家两 只银钗和两只耳坠,折合成大洋至少也得二十多块。而芥花和芹花结婚的时候,梁 家随的份子也刚好是每个份子二十块大洋。也就是在宴席上,芥花知道了梁家夫人 和满洲国的县长是亲戚关系。但梁夫人也透露出一个消息,说自己的侄儿虽是县长, 但说了不算,因为在县长的背后还站着一位日本知事。这个知事叫矢村一郎,他应 该是县里的太上皇。幺家也只有芥花对政治敏感,她觉得日本人进驻木香镇是早晚 的事儿,所以生意不能做得太大。她急等着父亲回来,她想让父亲把金子锻造坊关 闭了,将明生意变成暗生意,省得日本人将来进驻木香镇的时候看着惦记。 原计划幺庆春和谢尔盖一个月定能返回来,眼见得深秋到了,地里的庄稼也都 熟透了,有的时候天阴还会落下一些清雪。今年的年景不算太好,春旱秋涝,地里 的庄稼收成大都不足十成。在春节前是必须要把佃户的租金收上来的,但幺家在乡 下购置的都是好地,日本开拓团看着这些肥沃的土地,觉得应该占有。芹花也希望 父亲早点回来,把地留下一部分,而大部分最好把它们卖掉。不然,让日本人占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幺庆春和谢尔盖的消息。芹花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她想让陶三春和妹妹芥花一起到江苏老家去找回他们。他们准备好要上路的时候, 父亲忽然半夜回来了,但谢尔盖却没有回来。 姊妹俩和陶三春也顾不得让父亲歇息,就在父亲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急着问 他发生了什么事儿,为啥谢尔盖没有回来? 父亲把一碗饭吃下以后,又让丫鬟给他倒一碗酒来。他喝了一口酒,才说道, 现在天下大乱,国民政府没有能力操纵天下,蒋介石在南京成立了新政府,面对日 本人他也无力回天。老家的生意难做,许多丝绸作坊都被日本人在那里的企业给吞 占了。今年的茶叶比往年的收成要好,可大部分好茶叶也都被日本人从上海拉回日 本了……这次我在老家购置了三百多匹丝绸,走的是铁路,估计要是不出事儿的话, 还得十几天这批货能到省城,往后咱们就得靠这几百匹布渡过难关了。现在中国的 大量铁矿、煤矿和木材都被日本人吞占了,奉天城里一向牛烘烘的张大帅也被日本 人在皇姑屯炸死了。少帅也被老蒋调到京城,老蒋阻止他抗日,咱们关东的沦陷已 成事实。现在咱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店该闭的就闭了,把值钱的东西都变成金子, 将它们深藏起来…… 芥花急着说,这就不必说了,日本开拓团已经把木香镇周边的许多地方占了, 咱家的地也快保不住了。将来咱们怎么办?我们只有听您的……现在我急于想知道 的是,谢尔盖为啥没回来,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火车上押货…… 幺庆春说,这次回老家最让我闹心的一件事儿就是谢尔盖这个王八犊子走丢了。 我先把老家的一个茶叶商介绍给他,让他在那个茶叶商家小住几天。茶叶商也不是 外人,和咱家还有点亲戚,姓邱,和你母亲同一个姓,应该算是你母亲的堂弟。他 给咱们的茶叶价格很低,因为咱们要了三千斤茶叶,所以就没在铁路上运过来,而 是你们的表舅给联系上商船,预计二十天就能到省城……可谁知道,这个谢尔盖很 不着调,他听说在南京领事馆的一个英国人也是钟表收藏家,他要回国了,想把他 收藏的钟表卖掉。这谢尔盖就去了南京。他一去就是二十多天,我急得怕他出啥意 外,就到南京的英国领事馆去找,领事馆也不知道谢尔盖的下落。好在谢尔盖身上 没带多少钱,他就是被人骗了的话也不会有太大损失,但毕竟人还是失踪了。谁知 道这个谢尔盖这么不安稳,其实当初我并不看好芥花和这个老毛子的婚事,我也是 太宠着二闺女了。也许你们的婚姻注定长不了,丢就丢了吧,不是咱们害的,中国 的天下这么大,现在又是兵荒马乱,我也没有精力和能力去找他。我们再给他一个 月的时间,如果他还不回来,那就随他去罢……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回来了,为了 你们我不能死。从明天开始关闭咱们的金子锻炼作坊,镇上的几家铺子也都关板。 咱们在镇外的上百垧地只要能剩下十几垧就够了。如果日本开拓团要买,咱们可以 卖给他们;如果要强行占领,那咱们也只好和他们一决高低了。其实咱们也并不怕 他们,三泉山的胡子还在,大瓢把子袁子恒毕竟和我还有一面之交,咱们每年给三 泉山袁子恒一车白米、一车私盐,这些年也没断过。听说,袁子恒山里的兄弟至少 也有两千多人,不少人过去都是职业军人,山上还有俄国产的洋枪洋炮,到时候我 去求他,他不会不下山帮我…… 芥花说道,谢尔盖不能不明不白地就丢了,是死是活我们得知道。我想明天就 去找他。 陶三春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年轻女子出门也不安全,还是我去吧。 幺庆春说道,谢尔盖是个俄国人,日本人虽然瞧不起他,但也不会害他。谢尔 盖也不像个有钱人,倒像是一个流亡者。如果要找他我就在苏州等他几天了。可这 个谢尔盖人很犟,就像我们木香镇人说的那样,他就是一根筋。还是别去找他了, 让他自己回来吧。如果再等他一个月还不回来,那就当作他死了……芥花你也别难 过,其实当初你和这个老毛子结婚,我心里是不太愿意的,他除了会倒腾洋货,别 的什么也干不了,到了我们幺家其实也是在吃闲饭。如果他要真能回来,你和他生 活在一块儿,将来说不定他还会给你惹什么麻烦。 芥花不再说话了,其实她还算是知道谢尔盖的脾气秉性的,他心肠不坏,为人 也善良,估计他可能又找到了赚钱的生意,她相信谢尔盖会回来的。